潮起潮落抒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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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人之間也只有在這個特定的時候,方才顯出靈魂深處最真善最純美最閃光的東西。

潮起潮落抒情散文

——題記

山洪留給我的最初印象,是驚恐中的新奇。

天未亮,平時細流涓涓、浪花輕卷、潭水盈盈的小河,曾給我們留下無數捉魚和戲水歡樂的小河,突然間翻臉不認人,變得兇狠異常,那捲着木竹、屋架、木桶、牀架還有肥豬的滔滔巨浪令人頭暈目眩。木、竹這些有一定長度的漂浮物,常常橫滯在村口的緊鄰我家廚房的撐着木橋的尖刀型石礅上,痛苦地掙扎着、咆哮着,飛濺出一束束沖天水柱,木橋在呻吟,在顫抖,在撕裂我開始懷疑起下放在我們隊裏的那些白白淨淨的知青們,整天叫喊着“在洪峯巨浪中煉紅心”,如果真的能在眼前的洪峯巨浪中煉紅心,不像那水裏的肥豬一樣,不停地翻筋斗才怪呢。我們圍在大人中間,注視着雨勢和水勢。這時候,我們的心是安定的,並沒有多大恐懼,因為有一村的大人在,相信“人定勝天”,降住水魔,治住山洪。然山洪退後,卻發現尖刀型石礅上的木橋沒了,只有石礅孤立在河中心,發完脾氣的河水收斂了,不停地抖動着淡綠色的身子,沿着石礅兩邊揚長而下;通往隊部和學校的四里多長的板車路,有近一半成了白茫茫的亂石密佈的河灘。隊長和大人的臉色很難看。而我們則興奮極了。退了的河水清中帶綠、灘面光潔,新堆積的河石白白綠綠、圓圓滑滑、星羅布,我們在河中穿梭着,或在河角邊圍捕淺水中的紅肚子魚,或在灘水間翻尋小河落潮後所留下的光影殘片,常能找到圓珠筆、鉛筆盒、搪瓷缸、涼鞋之類的東西

大山人管這一次山洪叫“6·21”洪水。後來,我翻出了地方誌,上面是這樣記載的:1973年6月21日,發生特大洪災,部分農畝沖毀。

由新奇而真正轉為驚恐的,是上世紀90年代初期的“7·3”和“7·5”洪水。上午我還蟄伏在我的土木結構的徽派屋子裏,在急緩有致的夏雨營造的温馨氛圍中編織着筆下的故事,臨近中午則大勢不好了,洪水已快滿上了堂屋下的老廚房了。我所在的小村子扁擔鋪地處皖南太平與黟縣公路交界處的大山裏,一大一小兩條河流在村前交匯,大河水源於村西黟縣之羊棧嶺,小河流源於村東黃山之九龍峯。我家地處大河邊,後面開門即河,山洪肆虐,我家便首當其衝。此時,平素鎮靜的我着實驚恐了,忙脱下長衣褲,套上長雨靴,便打開後門,只聽滔滔洪水轟鳴着,震耳欲聾,沿門而下,水流湍急,水色黃中呈黑,不停地撞擊着河石和對面靠山體的石壁,濺起一排排飛天惡浪,猶如千萬匹野馬飛鬃揚蹄、嘶鳴、奔騰。生存的本能使我迅速平整了驚恐的心緒,搶搬傢什!老廚房裏已進水尺餘,我跳入水中,不到一刻鐘便將二十多截水桶般粗的杉木搬了出來,其速度和力氣令現在的我難以置信。剛搬上杉木,進入堂房,便聽一聲悶響,我家那個炊煙飄了半個世紀的曾留下我們歷歷往事的木板結構的老廚房被吞噬了,放在老廚房後面的一對兩三百斤的老石磨,(圓型的,平面的,放在地上,安如磐石),竟也被山洪捲走了。我家上面兩户人家的`廚房,也是靠河的,也在我家的老廚房被吞噬之時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只有廚房的幾根邊柱子,在下面的尖刀型石礅上打橫着掙扎了一會,便一頭扎入洪流中。

這時,我才真正明白了,水,真是一個神祕而又神奇的神物,尤其是山溪水,平時,村裏人常將需要漂洗的衣被或菜蔬什麼的,置於一個大盆中或籃子裏,浸泡在白花花、清冽冽的河水裏,上面只需壓上幾塊小石子,則一夜平安無事,河水在邊上潺潺地流着、舒緩地淌着,像流淌的音樂,若行走的詩歌。而河水一旦變臉,變色,變成黃色,尤其是黑色,則驚天動地,則房可塌、橋可毀、山可破、地可陷。這是水的力量,也是人類最難駕馭最難把握的力量。它朝漲夕退,反覆無常,可載船,也可覆舟,可創水淹七軍的奇蹟,也可寫撕心裂肺的悲壯。

“7·5”這一天,是悲壯的。我想,我和黃山西鄉人,是不會忘記這一天的。從我的村子扁擔鋪奔瀉而下的洪水,奔至7公里外的獅象把門後,真的變成了大張着血盆大口的猛獸。在獅象把門段和下面的郭村段,54位來不及撤離的治理河道的村民,被洪水圍在兩個沙洲上。由於近年來河牀抬高,一天前的“7·3”洪水集中湧向靠村邊偏低的河道,致使部分參天的護堤古樹被山洪捲走。為排除村莊存在的巨大隱患,鄉村便決定壘築水牮,逼水改道。此時,卷着大樹、巨石的山洪仍在呼嘯着,撞在沙洲對面的路壩上,掀起一丈多高的巨浪,各種施救辦法都因水勢太猛而無法實施。一位試圖突圍的年齡偏大點的村民,被洪水捲走了,接着又是一位貧困而多難的其祖輩曾飽經太平天國戰亂之苦的黃山西鄉人,由於遭遇了太多的磨難,是很少在眾人面前哭泣的,但今天卻開始哭泣了,只是人們分不清,那掛在臉上的,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淚水。獅象把門下一家兄弟三人都被圍困,他們的母親跪在電閃雷鳴、濁浪翻湧的河岸邊,向三個兒子哭喊着,你們,放心地走吧,我老了,不要牽掛我

那天,我因大雨被困在大山裏的家中,沒去鄉政府上班,不然的話,我也是被洪水圍困在沙洲上的“幹羣”的一員。

後來,地方誌上有這樣的記載:1991年7月5日,郭村鄉發生百年一遇的特大洪災,巖寺村共產黨員汪小水、郭村村村民林立勤在抗洪救生中因公死亡。

那次山洪時漲時退、潮起潮落了很多天。在那些日子裏,天上、地下、山裏、山外、村裏、家裏,還有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都是潮濕的,潮濕得能擰出一把把鹹澀的水來。我村裏沿河的人家,其傢什都搬到了地勢較高的公路上(交通早已中斷了),一户一塊,用塑料布蓋着,用箱子和櫃子隔着,晚上點上煤油燈,人便睡在中間。煤油燈的火苗在山風中不斷地搖曳着,扯着斷若遊絲的生命,彷彿在艱難地述説大山裏洪災後的淒涼。我要搬移的,除了必備的生活用品外,還有幾百冊書刊和幾抽屜的文稿。這些,都隨我十多年了,在我心裏,它們比我家那個已被山洪捲走的老廚房重要得多。在那些日子裏,我感受到了很多。我發現,人與人之間也只有在這個特定的時候,方才顯出靈魂深處最真善最純美最閃光的東西。同在一個村,共飲一河水,鄰里和村人之間,難免會有磕磕碰碰,難免會有積怨和矛盾,然當洪水侵襲和災難來臨之時,這些都灰飛煙滅了。我的鄰居慶華叔,是一個好人,又是一個“可憐又可嫌”的人,我家做房子砌地基,他硬是將河灘裏稍像樣的石頭圈起來,不讓我哥搬用,幾乎和周圍的鄰里都吵過架。那次山洪暴發,他家的房屋已被山洪捲走了一半,但其樓上還堆着兩個立方米的木材沒有搬出,極度驚恐的慶華叔佇立雨中,全身顫抖。此時,是村裏人冒着水噬房塌之險,在狂風暴雨中將他家一樓層的木材搶搬上了馬路,衝在最前面的,就是我那個頭髮上都滴着雨水的兄長。我們臨河的仍處在洪水威脅中的幾户人家,中午、晚上,都擠在長久叔家裏吃飯。在洪災後糧油菜蔬十分緊缺的情況下,長久嫂總是想盡辦法,多做些飯菜讓大家吃飽、吃好。我們都不會交一分錢的,因為我們知道長久嫂不會收,在這個節骨眼上,所有的大山人,無論是平時親如一家的還是有過節的,甚至反目成仇的,都不會收一分錢的。那天傍晚,我端着長久嫂燒得可口的飯菜,站在她家掛着密密雨簾的廚房得窗前,想着一片狼藉的村子,想着長久嫂和村子裏的人,眼角邊,開始有熱流湧動

1993年7月,我離開家鄉到了近兩百里外的黃山工作,離家越來越遠了,之後每年發洪水我都未能回去。每次發大水,年近古稀、病痛在身的父母就長夜不能安眠。自打我懂事起,父母因發山洪而搬傢什已無數次了,每次搬移都是一首悲壯的歌。1998年大水,他們自己點着油燈、顫抖着身子搬移每每想及,心裏便一陣陣辛酸。他們一生已歷經磨難,老了依然受山洪之苦。我有很多話要説出來,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好在有鄉鄰的關照,家中數百斤大米便是大家幫忙搬移的。這使我愧疚之後又有了一絲欣慰。

我的父親不是本地人,是祖父用兩個籮筐從贛西挑過來的。父親有一手圓木絕藝,在黃山西鄉和太黟邊界頗有名氣。風雲人物的一生,大都是潮起潮落的,潮起時,風雲人物站在潮頭,聲震天地,引領歷史,創造功業;而潮落時,則是一介含飴弄孫的布衣或布衣都不是。我父親是一個普通平凡的山人,但其一生竟也是潮起潮落的。潮起了,他的桶匠店門庭若市,產品供不應求,以致於貨主常常因為取不到貨或貨被別人取走而大打出手,晚年的父親曾輕輕咂着嘴,無比懷戀地説,那時他吃的都是鱖魚;而潮落時,他的一生更多的時候是“潮落”時,他成了隊裏的老超支户,我小時候曾在深更半夜裏被他沙啞的哭聲驚醒,那是一種令人感傷、哀怨得令人恐懼和顫抖的聲音,至今想來,還心有餘悸,之後,他在一杯苦酒和一缽尖椒燒醃菜中,打撈自己慘淡的暮年黃昏。

而今,父母親已離世多年了,已長眠在村東一個叫墳嶺的茶地裏。這裏雖然地勢不高,前面還有一灣清亮的河水,但再大的洪峯也無法企及了,這裏永遠是一塊安全、祥和的靜土,他們再也不會為山洪侵襲而擔驚受怕了。家裏曾多次受山洪威脅的老屋還在。説是老屋,其實並不老,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做的,只是已多年沒人住了,長年鎖着,顯得很老了,裏面空蕩蕩的,泛着淡淡的黴味。開門見河的後門有一小塊地,是父母親健在的時候平整的,每年都會種上一點辣椒、茄子和絲瓜什麼的,且長勢不錯。這塊小菜地,就是二十多年前我家那個被山洪捲走的老廚房的地基,或叫舊址。而今,這菜地連同通往河裏的小石階,已雜草叢生了。

走下僅四五步的小石階,還是當年的那條河流,下面還橫着當年的那座尖刀型石礅橋,只是橋身已補上了一層水泥;只是河牀增高了,以前,河牀離橋身有三四米高,而今只有兩米多高了;只是河灘變得原始了,兩岸長滿了葳蕤的草木,時有紅紅綠綠的蜻蜓在草木和浪花之間飛舞;只是河水的流量比以前少了,但流得很輕柔,變得安靜多了,和離開家鄉28年的我一樣,比年輕的時候安靜多了。我想,靜,是一種人生修為,是潮起潮落後的一種生活本真。河流惟一沒有變的,是依然潮起潮落,潮起時,依然洪峯跌蕩,若萬馬嘶鳴;潮落時,則依然水平如鏡,流水潺潺,清澈,清亮,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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