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飯散文

來源:文萃谷 1.36W

我一生中在很多地方吃過飯,包括赴宴過很多高檔賓館和飯店的宴席,但最難忘的還是當知青時,在革命老區洞庭平原農民家吃過的簡樸飯菜,我們又叫它輪飯。

輪飯散文

我們下鄉的那一年,洞庭平原又迎來了一個多雪的冬天。這一天,我們東旭六隊的六名知青離開温暖的茅草屋踏着厚厚的積雪,到青年農民金波家去吃輪飯。

我們下鄉已有一個多月了,因為國家撥給的安置費還沒有下來,一應生活設施也就無從談起。公社黨委開會決定知青先在所在生產隊貧下中農家吃輪飯。

這一天中午,老天爺雖把雪停了,但洞庭湖吹來的刺骨寒風仍削得臉生疼。金波家離我們知青小屋是最遠的一家,大約要走二里多地。我們沿着鋪滿厚厚積雪的田間小路,用一根竹棍探路,深深淺淺地緩慢前行。極目遠眺,整個洞庭平原都是一片銀白世界,那農田、禿樹、茅屋都是雪中靜止的圖畫。唯有農家那純潔的裊裊炊煙依舊活活潑潑。

東旭六隊共有二十八户人家,户與户之間相隔甚遠,走在雪原上,委實給人一種置身荒原的天地蒼茫之感。生產隊裏有一户出生地主,二户出生富農和二户五保户家庭,這五家是不能輪飯的。怕地、富給知青飯裏下毒,更怕他們給知青灌輸封建資產階級流毒,這是公社黨委的硬性指標。至於五保户,要麼是殘疾要麼是孤寡老人,隊裏只能作罷!

輪飯,每家輪一天,我們這已經是輪第二圈了。所以,誰家飯菜味道怎樣,伙食開得如何,大家心裏都很有底了。

俗話説,靠山吃山,靠水吃魚。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洞庭湖區農家招待客人最好的禮節宴請是蘿蔔煮魚。我們這些大城市下放到這人煙稀少的湖區的知青,由於有公社、大隊各級領導政治思想工作宣傳到位,加上老區人民善良淳樸好客。至此,我們到那一家輪飯,蘿蔔煮魚管夠。開飯前,一大缽香噴噴蘿蔔煮魚放在桌上,吊足你的胃口讓你饞涎欲滴;開飯時,殷勤的主人一勺勺將魚舀在你碗裏,讓你享用洞庭湖金絲鯉魚的肥美和鮮嫩,享用湯汁的滑膩鮮醇及蘿蔔的酥軟。

烹調蘿蔔煮魚看似簡單,真正做起來還是有講究的。最好是用那半斤左右的新鮮鯉魚或鯽魚二至三條入沙罐在文火上慢慢煨爛,再加入剁蘿蔔塊繼續煨,等蘿蔔煨酥軟,加入姜葱蒜椒等佐料,魚味那個美,燙汁那個鮮,現在回想起都如在眼前,恨不得吃它三大碗。後來我返城開幾年飯店,將這一道菜作為了鎮店的招牌菜,它讓我多賺了不少銀子。當然,這是後話。

聽當地農民説,這大寒大雪的天氣,去洞庭湖抓魚很辛苦。到底辛苦到什麼程度,我們知青都不太清楚。大前天,我和另一個女知青良萍抱着好奇心,要求金波和銀波兄弟倆帶我們去洞庭湖抓魚。他倆欣然應允了。只是囑咐我們要多穿點衣服。

良萍長相漂亮,身材姣好,不到十九歲的她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那天去洞庭湖抓魚,她沒有穿棉襖,只是在小蠻腰上多加了一件毛衣。

天寒地凍,雪又大,漁船不能去太遠,更不能用網打魚,因為就近的內湖滿是菱角蔓和殘荷,不便下網,只能用當地另一種專用抓魚工具魚耙子抓魚。所謂魚耙子就是將一根長約三、四尺的`粗楠竹前端劈成數瓣彎成扇形爪子狀,在爪子末端綁上劃鈎;在水裏,一個人負責划船,另一個人用雙手握耙借巧勁抓魚。

我們上得船來,生產隊的漁船在金波咿呀的打漿聲中,嘈嘈切切地碾碎內湖清凌凌的薄薄浮冰,飛快地前行,漫天的大雪在嗚嗚寒風中打着旋兒胡亂飛竄。銀波用雪亮的眼睛盯住清粼粼的湖面,裸着手將魚耙子伸向寒徹徹幽深深的水裏,不厭其煩地抓着,堅韌地抓着,連清鼻涕長長拖下都毫無知覺。金波認真打漿,眼睛盯着湖水,不時指點弟弟應將耙子伸向哪裏。

而此時的我和良萍早已被冰雪嚴寒滲透骨髓,牙齒打着嗑兒,身體打着顫兒,整個人就像掉進了冰窟窿。我還強忍着欣賞金波兄弟倆抓魚的高超技能。良萍卻凍得眼淚吧嗒吧嗒直掉。金波見此情景,趕緊脱下自己身上棉襖遞給良萍穿了。良萍還冷得不行,緊緊地抱住我取暖。

一個多小時下來,金波兄弟倆收穫頗豐,鯉魚鯽魚等收穫了約五斤多。

古樸的工具在古老的洞庭湖收穫了徹骨嚴寒,收穫了農家待客的希望。

我們迎着刺骨的寒風繼續向金波家走去。通過大前天和金波兄弟倆一同去抓魚,才知道大雪天入湖抓魚的辛苦。我們還聽説,像這麼冷的鬼天氣,農民一般是不下湖抓魚的,除非來了貴客,他們才熱心這樣做。看來我們都成了他們心中的貴客了。

我一直有點擔心,那天下湖金波將身上棉襖讓給良萍穿了,他自己是不是會感冒。他雖然年紀比我們大幾歲,身體比我們壯實,但湖上氣候畢竟不同尋常。

金波家就四口人,父母都是年近半百的人,按常理説,他們正值壯年時期,可湖區的人顯老太,表面看去足有六十多年紀。金波二十大幾的人了,還未成婚,我想,大約是窮的緣故吧。聽金波説,他爺爺奶奶死得早,當年跟賀龍鬧兩湖革命,他們夫妻倆都是農會負責人,被地主還鄉團捉住砍了頭。金波爹幾歲時就成了孤兒。所以,他家家底兒一直不好。

待我們一行六人來到金波家門上,風大,門是關着的。門楣上掛着的兩塊"光榮烈屬"匾就像眼前的茅草屋一樣陳舊剝蝕開裂。強勁的湖風將茅屋破損的木板吹得唧唧咔咔作響,屋子像一個隨時要倒下去的醉漢。幾隻麻雀悲壯地駐守在屋檐內橫樑間,飢餓的眼神燃燒着對美食的渴望,在這多雪的冬天,它們同樣歷經着滄桑。

我們輕輕敲門,是銀波開的門,他將我們迎進堂屋,叫我們先圍座圍爐烤火。他們的所謂圍爐就是在堂屋中間用幾塊土磚圍一個方框,裏面燒着劈材或樹蔸。屋內雖然有些煙霧繚繞,但暖和是沒有話説的。

金波的父母都在廚屋為我們做午飯,我們聽得出灶膛柴禾燃燒出快樂地噼啪聲,還聽得出鍋碗瓢勺交響樂般的叮噹作響聲。銀波為我們沏茶的功夫,我們問他金波到哪裏去了?他説哥有些不舒服,睡裏屋牀上了。

我們三個男知青趕忙去裏屋看金波。我看金波蓋着厚厚的被子,十分英俊的長方臉上面紅耳赤的,人好似睡着了;高高個頭的他,躺下後身體顯得更休長了;高挺鼻樑的鼻孔齆齆呼呼喘着粗氣。我用手探了探他的額頭,額頭燒得滾燙。我知道這是大前天在湖上脱棉襖的緣故。我悔恨當時自己為什麼沒及時脱棉襖給良萍,而讓金波搶先脱了。我也怨恨良萍為什麼愛得俏,凍得叫。金波囑咐入湖要多穿衣服,她偏連棉襖都不穿。

我生氣地叫良萍進裏屋,讓她探金波的額頭。她用手探探金波的額頭説:“這是發高燒”!她還驚問為什麼會這樣,我揶揄着説:“這都是你做的好事。”

良萍的眼淚很快冒出來了。我仍然忍不住忿忿地説:“你只會灑貓尿!”

我和幾個男女知青商量了一下,去公社衞生院請醫生,多少費用我們出。

我們將想法給銀波説了。銀波説,湖區的人哪有那麼貴氣,喝了薑湯唔幾日就好了。

我告訴他,這回不同尋常,這是重感冒,還怕轉傷寒。

銀波説:“你們硬要去,那得先吃完飯,好不容易輪到我家一回,我不能讓你們餓肚皮。”

我看了看稍胖,長相身坯像哥哥的銀波説:“飯是要吃的,先把醫生請來再説。”我望了望屋外,天又開始下鵝毛大雪了。

我和另一個知青陳國強打開門,衝進洞庭平原的暴風雪,向十里外的公社衞生院奔去。

我和陳國強走在風雪路上,老天爺不給人留點點情面,呼嘯的寒風裹挾着漫天飛雪撲的人睜不開眼。莽莽雪原上,遠遠近近只有我們倆個移動的白點,好像滿世界的風雪都在向我倆勁撲。但是,我想洞庭湖區人民為我們知青不計報酬地造草屋,打牀鋪,做飯菜;為了讓知青吃好,他們冒着風雪嚴寒下湖捕魚;特別是青年農民金波為了知青才患了重感冒。我們知青為他,或者以後為當地農民多付出一些又算什麼呢。

……

多少年過去了,當知青在農民家吃輪飯的日子及許多點點滴滴的事情,如今想起都歷歷在目。洞庭湖革命老區人民,他們那種純樸善良吃苦耐勞的精神時時鼓舞着我激勵着我。

記的金波生病的那一次,我們在公社衞生院説盡好話把醫生請來給他打了針服了藥,他的重感冒很快好了。藥費,他們家卻堅持自己出了。

還記得下鄉兩個多月後,知青的下鄉安置費終於撥下來了。我們買了一應廚房設施和一些農業生產工具,算是走上了生活正軌。

我們在農民家吃了兩個多月輪飯,學會了做飯菜,特別是學會了做蘿蔔煮魚。當然,我們接受得更多的是如何誠懇待人。我們開伙的頭兩天,也沒有忘記請隊裏農民來嚐嚐知青們做飯菜的口味。

知青時代是我人生中的記憶精華,雖然,它讓我經歷過很多苦難。

我返城後,由於生活的天南海北輾轉,僅去過一次洞庭平原看望生產隊裏父母兄弟般的革命老區農民。由此,我只能寫下此文以表對他們的殷殷懷念和深深祝福!

注:兩湖革命係指湖北洪湖和湖南洞庭湖一帶為主的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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