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原文、註釋及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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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原文、註釋及賞析

唐代:柳宗元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書雲,欲相師。僕道不篤,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僕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

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譁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説》,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羣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

屈子賦曰:“邑犬羣吠,吠所怪也。”僕往聞庸、蜀之南,恆雨少日,日出則犬吠,餘以為過言。前六七年,僕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炫怪於羣目,以召鬧取怒乎?

僕自謫過以來,益少志慮。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騷吾心?則固僵仆煩憒,愈不可過矣。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數百年來,人不復行。近有孫昌胤者,獨發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庭,薦笏,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應之者鹹憮然。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僕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僕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僕固願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敎吾子,僕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如何也。今書來言者皆大過。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釆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慾其奧,揚之慾其明,疏之慾其通,廉之慾其節;激而發之慾其清,固而存之慾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云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復白。

譯文:

二十一日,宗元白:

二十一日,宗元寫:

辱書雲,欲相師。僕道不篤,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僕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

承蒙您來信説,想要認我做老師。我的道德修養不深,學識非常淺薄,從各方面審察自己,看不出有值得學習的東西。雖然經常喜歡發些議論,寫點文章,但我自己很不以為都是正確的。沒有想到您從京城來到偏遠的永州,竟幸運地被您取法。我自估量本來就沒有什麼可取的東西;即使有可取的,也不敢做別人的老師。做一般人的老師尚且不敢,更何況敢做您的老師呢?

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譁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説》,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羣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

孟子説,“人們的毛病,在於喜歡充當別人的老師。”從魏、晉以來,人們更加不尊奉老師。在當今的時代,沒聽説還有老師;如果有,人們就會譁然譏笑他,把他看作狂人。只有韓愈奮然不顧時俗,冒着人們的嘲笑侮辱,招收後輩學生,寫作《師説》,就嚴正不屈地當起老師來。世人果然都感到驚怪,相聚咒罵,對他指指點點使眼色,相互拉拉扯扯示意,而且大肆渲染地編造謠言來攻擊他。韓愈因此得到了狂人的名聲.他住在長安.煮飯都來不及煮熟,又被外放而匆匆忙忙地向東奔去。像這樣的情況有好幾次了。

屈子賦曰:“邑犬羣吠,吠所怪也。”僕往聞庸、蜀之南,恆雨少日,日出則犬吠,餘以為過言。前六七年,僕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炫怪於羣目,以召鬧取怒乎?

屈原的賦裏説:“城鎮中的狗成羣地亂叫,叫的是它們感到奇怪的東西。”我過去聽説庸、蜀的南邊,經常下雨,很少出太陽,太陽一出來就會引起狗叫。我以為這是過分誇大的話。六七年前,我來到南方。元和二年的冬天,遇到下大雪,越過了五嶺,覆蓋了南越的幾個州;這幾個州的狗,都驚慌地叫着咬着,瘋狂奔跑了好幾天,直到沒有雪了才靜止下來,這以後我才相信過去所聽説的話。如今韓愈已經把自己當作蜀地的太陽,而您又想使我成為越地的雪,我豈不要因此受到辱罵嗎?不僅我會被辱罵,人們也會因此辱罵您。然而雪和太陽難道有罪過嗎?只不過感到驚怪而狂叫的是狗罷了。試想當今天下見到奇異的事情不像狗那樣亂叫的能有幾個人,因而誰又敢在眾人眼前顯出自己與眾不同,來招惹人們的喧鬧和惱怒呢?

僕自謫過以來,益少志慮。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騷吾心?則固僵仆煩憒,愈不可過矣。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

我自從被貶官以來,更加意志薄弱,很少思慮。居住南方九年,增添了腳氣病(風癱之類的),漸漸不喜歡喧鬧,怎能讓那些喧囂不休的人從早到晚來刺激我的耳朵,擾亂我的心緒?那麼必將使我卧病不起,心煩意亂,更不能生活下去了。平時意外地遭受到不少是非口舌,唯獨還沒有喜歡充當別人老師的罪名罷了。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數百年來,人不復行。近有孫昌胤者,獨發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庭,薦笏,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應之者鹹憮然。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我還聽説,古代重視冠禮,是藉以用成年人做人的道理來要求大家。這是聖人所以特別重視的原因。幾百年以來,人們不再舉行這種冠禮。近來有個叫孫昌胤的人,獨自下決心舉行冠禮。冠禮舉行過後,第二天去上朝,來到外廷,把笏板插進衣帶對大臣們説:“我已經行過冠禮了。”聽見這話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京兆尹鄭叔則卻滿臉怒氣,垂手拖着笏板,退後一步站着,説:“這與我有什麼相干呀!”廷中的人都大笑起來。天下的人不因此去責難京兆尹鄭叔則,反而嘲笑孫昌胤,這是為什麼呢?只是因為孫昌胤做了別人所不做的事。現在被稱作老師的人,非常像這種情況。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僕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僕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僕固願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敎吾子,僕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如何也。今書來言者皆大過。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

您的品行敦厚,文辭高深,凡是您作的文章,都氣魄宏大,有古人的風貌;即使我敢做您的老師,對您又有什麼幫助呢?假如因為我比您年長,學道、寫文章的時間比您早,您確實願同我往來,交談彼此所學的東西,那麼,我當然願意向您毫無保留地陳述自己全部的心得,您自己隨便加以選擇,吸取哪些,揚棄哪些,就可以了。如果要我判定是非來教您,我的才能不夠,而且又顧忌前面所説的那些情況,我不敢做您的老師是肯定的。您以前想要看看我的文章,我已經全部陳列給您了,這並不是以此向您炫耀自己,只是姑且想要看看,從您的神情態度上反映出我的文章的確是好是壞。現在您的來信,説的話都對我過獎了。您的確不是那種巧言諂媚假意奉承的人,只不過是特別喜歡我的文章,所以才這樣説罷了。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釆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慾其奧,揚之慾其明,疏之慾其通,廉之慾其節;激而發之慾其清,固而存之慾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云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復白。

當初我年輕又不懂事,寫文章時把文辭漂亮當作工巧。到了年紀大一些,才知道文章是用來闡明道的,因此不再輕率地講究形式的美觀、追求辭采的華美、炫耀聲韻的鏗鏘、把這些當做自己的才能了。凡是我所呈給您看的文章,都自認為接近於道,但不曉得果真離道近呢,還是遠呢?您喜愛道而又讚許我的文章,也許它離道不遠了。所以,我每當寫文章的時候,從來不敢漫不經心地隨便寫作,恐怕文章浮滑而不深刻,從來不敢偷懶取巧地寫作,恐怕文章鬆散而不嚴謹;從來不翦用糊塗不清的態度去寫作,恐怕文章晦澀而又雜亂;從來不敢用驕傲的心理去寫作,恐怕文章盛氣凌人而又狂妄。加以抑制是希望文章含蓄,進行發揮是希望文章明快;加以疏導是希望文氣流暢,進行精簡是希望文辭凝鍊;剔除污濁是希望語言清雅不俗,凝聚保存文氣是希望風格莊重不浮。這就是我用文章來輔佐道的方法。學習寫作以《尚書》為本原,以求文章質樸無華,以《詩經》為本原,以求文章具有永恆的情理,以《三禮》為本原,以求文章內容合理,以《春秋》為本原,以求文章是非明確、褒貶分明,以《易經》為本原,以求文章能夠反映出事物的發展變化。這就是我吸取“道”的源泉的`辦法。參考《穀梁傳》,以加強文章的氣勢,參考《孟子》、《荀子》,以使文章條理通達,參考《莊子》、《老子》,以使文章汪洋恣肆,參考《國語》,以使文章增強情趣,參考《離騷》,以使文章能夠情思幽微,參考《史記》,以使文章顯得語言簡潔。這就是我用來廣泛學習,使它們融會貫通,並運用來寫文章的辦法。凡是上面所説的這些,到底是對,還是不對呢?有可取的地方呢,還是沒有可取的地方呢?希望您看看,進行選擇,有空就來信告訴我。如果我們經常往來交談,以擴充發揮作文之道,即使您不因我的幫助有什麼收穫,我卻因為您的幫助而有所收穫,又何必以老師來稱呼這種關係呢?採取老師的實質,去掉老師的義,不要招致越地和蜀地的狗的驚怪狂叫,或者象孫昌胤舉行冠禮那樣遭到人們的嘲笑,那就萬幸了。宗元再告。

註釋:

二十一日,宗元白:

白:陳述、答覆。

辱書雲,欲相師。僕道不篤(dǔ),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mán)夷(yí)間,乃幸見取。僕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

辱:謙詞,感到自愧的意思。僕:謙詞,柳宗元自稱。道:指道德、學問的修養。業:學業、學識。甚不自是:很不敢自以為是。吾子:指韋中立。京師:指唐朝的首都長安。蠻夷:古代對少數民族的輕蔑稱呼。此處指柳宗元當時的貶地永州。見取:被取法,受到看重的意思。自卜:自量。

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zhé)譁(huá)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説》,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羣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qiè)挈而東,如是者數矣。

孟子:孟子(約公元前年—約公元前年),名軻,或字子輿,華夏族(漢族),鄒(今山東鄒城市)人。戰國時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此處引孟子的話,見《孟子·離婁上》。魏:三國時的國名。公元年曹操之子曹丕稱帝,國號魏,都洛陽,歷史上又稱曹魏。晉:朝代名。公元年,司馬炎稱帝,國號晉,都洛陽,史稱西晉。公元年,西晉被匈奴所滅。公元年,司馬睿在南方重建晉朝,都建康,史稱東晉。輒(zhé):總是。韓愈:字退之,生於公元年,卒於公元你那,河陽(今河南省孟縣)人。我國曆史上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師説》:韓愈所寫的論文,專論從師之道。抗顏:嚴正認真的態度。指目牽引:意思是説,周圍的人對韓愈冷眼相對,指手畫腳。增與為言辭:加給韓愈種種非議。炊不暇熟:飯都來不及煮熟。挈挈:急切地。東:此處指洛陽。韓愈曾去洛陽做河南令。

屈子賦曰:“邑(yì)犬羣吠(fèi),吠所怪也。”僕往聞庸、蜀之南,恆雨少日,日出則犬吠,餘以為過言。前六七年,僕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yú)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sh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炫(xuàn)怪於羣目,以召鬧取怒乎?

屈子:即屈原(約公元前年-年),名平,戰國中期楚國人。我國古代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邑犬羣吠,吠所怪也:意思是説,村鎮上的狗一齊吠起來,是為它們所奇怪的事情而吠。這句話引自屈原的《九章·懷沙》、庸蜀:湖北四川。這裏泛指四川。恆雨少日:經常下雨很少晴天。過言:過分誇張的説法。僕來南:唐順宗永貞元年(公元年),柳宗元被貶為少州刺史,中途,再貶為永州司馬。“來南”,講的就是這件事。二年冬:指唐憲宗元和二年(公元年)冬天。逾:越過。嶺:指南嶺。被:覆蓋。南越:廣東、廣西一帶,古代稱為南越。倉黃:同“倉皇”,張皇失措的樣子。噬:咬。累日:連日。病:不妥當。顧:但,只是。表示原因。炫:同“炫”,顯露自己。

僕自謫(zhé)過以來,益少志慮。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豈可使呶(náo)呶者,早暮咈(fú)吾耳,騷吾心?則固僵仆煩憒(kuì),愈不可過矣。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

謫過:因過失被貶謫。志慮:指政治上的抱負。南中:對南方的泛稱。呶呶:喧譁不休。咈:煩撓。騷:擾亂。僵仆:僵硬地倒下。此處指軀幹活動不靈便。煩憒:心煩意亂。不可過:不能過下去。望外:意想不到。齒舌:口舌,外間的非難。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數百年來,人不復行。近有孫昌胤(yìn)者,獨發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庭,薦笏(hù),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應之者鹹憮(wǔ)然。京兆尹鄭叔則怫(fú)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抑:兼且。冠禮:古代男子二十歲行加冠儀式,表示成人。唐代已不流行。成人之道:成年人的行為標準。造朝:上朝。外庭:皇宮中羣臣等待上朝和辦公議事的地方。薦笏:把笏板插在衣帶中。卿士:指上朝的各品官員。憮然:莫明其妙的樣子。京兆尹:官職名稱。京城所在的州為京兆,京兆的行政長官成為京兆尹。怫然:不高興的樣子。曳笏:拿笏板的手垂下來。卻立:退後站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不因此認為鄭叔則的行為不對,而去讚許孫昌胤的做法。為所不為:做別人所不做的事。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僕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僕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僕固願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敎(jiāo)吾子,僕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如何也。今書來言者皆大過。吾子誠非佞(nìng)譽誣諛(yú)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

行厚而辭深:品行敦厚,文學修養高。恢恢然:寬闊宏大的樣子。悉:全部。陳:陳述。中:胸中。耀明:炫耀,誇耀。氣色:臉色。大過:太過分,過分誇獎。佞譽誣諛:隨意稱讚、奉承。直:只不過。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bǐng)炳烺(lǎng)烺,務釆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jīn)氣作之,懼其偃(yǎn)蹇(jiǎn)而驕也。抑之慾其奧,揚之慾其明,疏之慾其通,廉之慾其節;激而發之慾其清,固而存之慾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苟亟(qì)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云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復白。

辭:辭藻。工:工巧、精美。炳炳烺烺:指文辭優美,光采照人。務采色:致力於文章的辭藻、色採。誇聲音:誇耀文章聲韻的和諧。自謂近道:自以為接近聖人之道。以輕心掉之:意同“掉以輕心”,指以隨便、輕率的態度對待寫作。剽而不留:輕浮而沒有根柢。以怠心易之:以懈怠的態度敷衍了事。馳而不嚴:鬆散而不嚴謹。昏氣:指頭腦昏亂。昧沒:指文章的意思表達不明確。矜氣:自高自大。偃蹇:驕傲不恭。抑:抑制,含蓄。奧:古奧,深刻。揚:發揮,盡情揮灑。明:意思明快。疏:疏通,條理清楚。通:流暢。廉:節制,適可而止。節:簡潔。激:激昂,就抒情、議論而言。固:穩妥,就説理、論證而言。羽翼:輔佐、維護的意思。《書》:即《尚書》。我國古代的歷史文獻,敍述以事實為根據。質:質樸、樸實。《詩》:即《詩經》。我國古代第一部詩集,它的精華部分有恆久的感染力。恆:永恆。《禮》:即《周禮》、《儀禮》、《禮記》,是論證封建等級制度合理性的經典著作。宜:適宜,合理。《春秋》:據傳是孔子修定的史書,書中對歷史事件的敍述,暗寓着編者的褒貶之意。斷:對是非的判斷。《易》:即《周易》,書中具有古代樸素辯證法的發展變化觀點。動:變動,變化。取道之源:汲取思想資料的本源。《穀梁氏》:即《春秋穀梁傳》。厲其氣:磨練文章的氣勢。《孟》、《荀》:即《孟子》、《荀子》。暢其支:使文章條理暢達。《莊》、《老》:即《莊子》、《老子》。肆其端:舒展文章的端緒。博其趣:豐富文章的情趣。致其幽:使得文章儘量幽深。《太史公》:即司馬遷所著的《史記》。司馬遷用了四十年才寫成這部歷史鉅著,經過反覆修改、語言很精練。著其潔:使得文章鮮明精練。旁推交通:廣泛推求,交互融通。柳宗元認為,本之五經,取法子史,這樣作出的文章就可以“明道”。有餘:有餘暇。亟:屢次,經常。越、蜀吠怪:指上文所説的“越之雪”、”蜀之日“招致犬吠的事。外廷所笑:指上文所説的孫昌胤給兒子舉行冠禮,受到廷臣恥笑的事。

賞析:

全文圍繞“取其名而去其名”的中心論點,分為兩大部分展開論述:前平論師道,後半論創作。雖前後側重點不同,但其內在筋脈卻終始一貫,渾灝流轉。

開篇即針對韋中立提出的“欲柑=相師”明確作答,説自己“不敢為人師”。下文連舉兩例,陳述不敢、也不願為師的理由。其一是韓愈為師之例,其而是孫昌胤行冠禮之例,前者為主,後者為輔,二例共同説明一個問題:流俗不問是非,見怪即吠,倘若獨為眾所不為之事,必然招致厄運。

韓愈為師事是最有力的址明。魏晉以降,世風日下,人們恥於言師。而韓愈卻不順流俗,收召後學,作《師説》,抗顏為師,結果招致眾人笑罵,被目為狂人,不得不匆匆東行。由此見出為人師者的下場,也見出世風的澆薄。為了更形象地印證世俗的少見多怪及其嚴重危害:“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炫怪於羣目,以召鬧取怒乎?”這就是説,為師者並無過錯,問題出往那些見怪即吠的世人身上,而且這些人是如此之多,能量是如此之大,這就不能不令人為之憂懼,併力避“召鬧取怒”。進一步看,“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遭羣犬之吠,那麼,“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就不是明智之舉了。更何況作者身為被貶之人,已蒙罪名;謫居九年,病疾不斷;又有什麼必要僅為一個為師的名號而自取其辱,讓那此“呶呶者”一天到晚住耳邊聒噪,擾亂心境呢?在這裏,作者所舉之例、所説之話看似帶着諧謔味道,但其內裏實則隱含着無比的悲悽和沉痛,隱含着對韓愈的同情理解以及對浮薄世風的憤懣。

柳宗元之不為師,並非否定師道,實在是因為怕遭世人非議而不願空擔一個為師的名號。在此後所作《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巾,他曾這樣説道:“僕避師名久矣,往在京都,後學之士到僕門,日或數十人,僕不敢虛其來意,有長必出之,有不至必惎之。雖若是,當叫無師弟子之説。其所不樂為者,非以師為非,弟子為罪也。”由此可知,柳宗元當年在長安時就已經一方面避師之名,一方面行師之實了。證因為如此,所以下文話題一轉,回到韋中立身上-,非常客氣地表明可以行師之實——“假而以僕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僕固願悉陳中所得者。”但決不願擔為師之名“若定是非以教吾子,僕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

既然可行師之實,就有必要將自己為文的心得告訴對方。於是,下文開始專力論為文之道。從少年時的“以辭為工”,到成年後理解的“文者以明道”;從作文的基本技法到其取法之源,再到可供參考的對象,娓娓道來,有條不紊,深刻驚警,啟蒙發凡。作者是既重“道”又重“文”的,雖然“文”的目的在“明道”,但“文”本身又有其獨立自主性,要將全副精神投入,才能將之作好,才能有所創新。這就要求為文者既要去除“輕心”、“怠心”、“昏氣”、“矜氣”,避免浮華、鬆散、雜亂等弊端,又要根據不同情形,或抑或揚,或疏通文氣,或刪繁就簡;與此同時,還要擴大視野,遍覽《尚書》、《詩經》等儒家經典,以及《莊子》、《國語》、《離騷》、《史記》等文史精品,充分吸收古人創作上的經驗,藉以磨礪氣勢,暢達條理,縱橫思緒,增多意趣,使其既含蓄深沉義簡潔明淨。這段論文之浯,是作者多年來的創作心得,堪稱一篇精到的創作論,如今和盤托出,以示韋中立,這種做法,不正是老師淳諄教誨弟子的行為麼?但作者雖行師之實,仍堅決不要師之名,因而在文章結束處再次告誡對方:“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怪,而為外廷所笑。”既迴應前文,又一筆點題,曲包餘藴,令人回味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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