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兒女》觀後感

來源:文萃谷 1.62W

賈樟柯是什麼?是偽紀錄鏡頭,是抖動的公交車,是2001年,是監視器;是平滑敍事,是黃撲撲的土,是嵌入平常的變遷和嫌惡,是破碎的無序的寓言式故事碎片。賈樟柯本人是一個異化的青年

《江湖兒女》觀後感

相比《山河故人》,《江湖兒女》看起來像是一部臻於成熟的敍事片,它含有賈樟柯的標誌元素,卻又從講故事的方式上面對了更廣的受眾羣體。影片前五分鐘拍攝的大公共晃盪在土路上,嗪着高原紅的小孩面無表情,抱着塑料模特的百貨商場櫃姐眼中含笑,但鏡頭一轉,在敍事片的結構裏,我們看見了克里奧佩屈拉。

賈樟柯喜歡的中國式美人趙濤當然是一個突出代表。頭髮很黑,很厚,眼梢吊在方臉與劉海的中間,五官扁平,略為堅毅枯糙。賈樟柯給劇中第一次出場的年輕的巧巧趙濤的臉,給她富有彈性的步伐和夾煙的蘭花指,給她穿上重磅彩綠刺繡的黑色外套、水藍波紋喇叭褲和亮粉色紗織開衫,又給她一個“江湖”上説話算數的男朋友。但蝴蝶一樣的外表下她處事的方式看似遊刃有餘卻又緊緊卡在一個線制的方框裏,讓郭斌扔槍,想和他結婚,阻止父親向礦長抗議,人情往來處理得普通而得體,典型的一顆小鳥依人的中國女人靈魂,處於江湖卻又不自覺地想逃離江湖。這個角色的張力完整爆發於後期,像每一個典型的從屬於正面的東方角色一樣,她需要壓力才能解鎖一切。所以導演為她設置的壓力就忽然像海浪一樣層層疊疊地來了,在她捻着雪茄向男人撒嬌要去呼和浩特的時候。

整個故事就從這天晚上的槍響開始走向荒誕。這裏的一聲槍響在我的腦海裏喚醒了沉睡的契訶夫,巧巧的男人在火山旁教她放槍,沒人知道他心裏怎麼想的,但槍在巧巧手裏,這天晚上救了這個男人的命。

電影裏對獄中的五年時光描繪得點到即止,大雪下灰色的房子和藍色的囚服,暖水瓶,巧巧失去彈性的拖拽的`步伐。每個觀眾都會自動對這五年的巧巧進行想象,剛得到一些碎片的時候,巧巧出獄了,這就是賈樟柯的電影節奏,留給你很多碎片,不管是看到的,還是想到的。

出獄的巧巧穿着黃色圓領女式襯衫,揹着灰色雙肩包,面龐倦怠,雙肩微駝,枯黑的頭髮用黑色頭花梳在頸後,語調柔和,混入碼頭的人羣就再也看不到。這樣的她被偷了錢,還是跑了很遠去找郭斌,像一棵奇怪的藤蔓一樣,被剪斷,又伸展,又被剪斷,繼續伸展。當她經歷詐騙、被騷擾,終於見到郭斌,她提出要和郭斌回家,被郭斌拒絕。巧巧長得不一樣了,但觀眾恍惚還覺得她是原來的那個巧巧;郭斌還是那一身西服,卻説自己不再是郭斌了。愛情在這裏死亡。

我們在這裏終於可以看一眼電影題目,《江湖兒女》,拆成江湖和兒女,江湖是導演(編劇)敍事的重點,而兒女情長,居然在電影三分之二的地方,就徹底死亡了。我們得銘記碼頭這個場景,從這裏開始這部電影變得純粹,只講《江湖》。再廢話一句,我昨天看見有影評人説巧巧是一個痴情的角色,從電影開頭痴情到結尾,收留郭斌也是因為愛情。我是拒絕的,這個觀點小家子氣得簡直不如一條蒼蠅腿,過分低估了這個角色。

回大同的火車上,巧巧遇到了克拉瑪依的小賣部,他用UFO喚起了巧巧心中僅存的一點浪漫,但茶水間一吻,這個女英雄忽然就垃圾一樣扔掉了對愛情的幻想。下了火車,漫天極光絢麗無匹,卻也絕望無匹,成為這個女人最後對年輕與詩性的緬懷。

我們再看到的,就是一個“老闆娘”。她躺着捲髮,塗着黑色的指甲,仍然每天給關二爺上三隻香。她接納中風的坐在輪椅上的郭斌,帶他鍼灸,她用白色茶壺敲碎在譏笑郭斌的人的腦袋上,卻再也不會無條件地縱容和愛他。當郭斌像瘋子一樣掀桌子的時候,巧巧痛罵他,但郭斌發來自己滿頭銀針的照片,她像一個母親一樣笑。她最終拋棄郭斌和自己的過去搖身變成了“江湖”,有江湖的胸懷,守着江湖的規矩,並在最終用一個側影在監視器的模糊屏幕上説出了江湖的落寞。

這個故事表面上其實不算跌宕起伏,但穿插着很多精彩的碎片。如往常一樣,賈樟柯致敬時代的習慣帶來了電影中對山西大同城改和三峽建壩移民廣東這兩個大場景的細節描繪。巧巧遇到的很多人和故事也充滿了黑色幽默的氣味。從影片最一開始郭斌手底下兩個“兄弟”之間欠錢不還,就非常惡趣味地在整個影片世界觀的柴火堆裏玩了一手釜底抽薪,暗示江湖規矩最不牢靠。而二爺葬禮,在土路上風衣一脱,踩着高跟鞋跳國標的馬老師,那種洋土結合,藐視文化,像一個打滿奶油的饃,嚴肅中充滿油膩,這是我覺得最夠味道的一個諷刺橋段。後段巧巧歸來,經歷女人和女人之間的對立,在三峽的船上用四川口音説出祈禱詞後食用素盒飯的女人偷走了她所有的錢財,又在汽車站被人圍毆,巧巧救下她,轉眼就衝她尖叫,這個女人的兩副面孔揭穿得明晰卻太過粗暴,但作為一個邊緣人物這樣刻畫可以説無可厚非。而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對立則表現得豐滿帶着猥瑣:衣冠楚楚卻智商堪憂的成功人士因為養情人心甘情願被巧巧詐騙,穿着迷彩服也智商堪憂的摩的司機則擺出一副“我弱我有理”的嘴臉正大光明進行性騷擾。後期中風坐着輪椅的郭斌也被處理成了一個滑稽的臉譜角色,他大勢已去,卻因為擺慣了架子在吃飯時掀桌子被巧巧責罵,打牌時抬槓被過去的手下噁心,看得人哀其不幸卻又心下暗爽,酸澀辛辣,五味皆全,不由大呼過癮。

而賈樟柯仍然在這部電影中充分植入了賈樟柯式的詩化。除了遙遠瑰麗的克拉瑪依和充分帶出絕望情緒的極光場景,還有一組點睛的對比鏡頭。郭斌仍風光時,他和巧巧在舞廳跳YMCA,鏡頭充滿賽博朋克的色彩,基本全部由熒光和跳動的圓弧組成,華麗而抽離,幫助觀眾跳脱地審視二爺這個角色,從而減弱死亡對於電影大主題的情緒影響。而火山是另一個極端的電影語言,茂密而纖弱的淡白綠色草一叢一叢蓬鬆地堆砌在死火山前,無論是郭斌教巧巧學槍,還是巧巧帶郭斌練走,這座火山前兩個人的心是最為簡單無瑕的,在複雜的暗流洶湧的江湖裏,這是一個平行空間一樣的獨立存在,儲存他們需要的所有安寧和平和。《江湖兒女》的英文題目叫做Ash Is The Purest White,而巧巧在火山前對郭斌發問,恰恰是“這火山灰是不是最乾淨的?”郭斌答不上來,因為郭斌是混沌的,巧巧自己答了,“這火山灰經歷了最高温的消毒,一定是最乾淨的。”Ash is the purest white.

最後,致敬葉倩文的《淺醉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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