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賦並序附譯文
癸巳之秋，餘臨官渡橋下，見園中比目者眾，方知七夕又至！十九年前，南國邂逅一女，其名姣龍，龍山人氏，與之互萌情素，私訂終生。不久，餘因事歸，而期於酉水。未料女子不來，而逾數月，亦無音訊。不知其家住何處，難抑相思，遂年年隔酉水而望。幾年後，於龍城見之，已嫁，得一子，餘強笑而別。從此遠之，即使相逢，也迴避，然心不改，猶遙遙望於河畔。年年歲歲，朝朝暮暮，時時刻刻，思念之長，如河流浩浩乎，無際無涯。為之持守而不覺，為之祈福而不知。若非漸生華髮，竟不知歲月之無情，頹然老矣。偏又佳節，愈肝腸寸斷，為寄相思，遂作此賦，名《龍鳳賦》。其辭曰：
鳳城攘攘，餘踽踽獨行，上慶鳳山，穿林蔭道，臨團結橋。見汀上鳳標，尖嘴帶鈎，鳳羽爍爍五光，鳳尾灼灼如火，呈振翅飛翔狀。餘垂首，繞華表，過亭台，扶欄杆，下石級，入園林。但見樹掩堤岸，同氣連枝，魚翔淺底，比目嬉戲，鴛鴦凌波，交頸並頭，實羨煞旁人也。徑往舊地，人跡罕至處，嗒然而坐。碧空萬傾，月光如洗，鵲橋佳會，私語得聞。華燈璀璨，倒映河中，闌干交熾。又星光漁火，波光鱗鱗，隨月斜而闌珊。惟灘頭一沙鷗，離羣而唳，聲聲悽切。餘不敢聞，久如泥塑，幾近物化。
恍惚兮入夢境，忽雷鳴大作，但見月光如匹，化為蛟龍，蜿蜒於雲海之上，迅如閃電，飄忽而至，餘惕然而恐。身後倏忽有人言，其問曰：“君於來鳳，彼於龍山，一水之阻，數息而至，緣何自苦如斯乎？”餘轉而視之，見一男子，翩翩風度，讓人心折，乃答曰：“已嫁人婦，且開顏，又豈能奪人所愛？使代之，若不復往日歡悦，餘難免自咎也！”其默然無語，半晌乃曰：“人生漫長，明知戀其無果，猶冥頑不悟，汝又何苦來哉！”餘抬眼望南天，夜茫茫而風煙眇，慨然歎曰：“人皆有命數，餘願與之牽絆一生，或來生，或三生，比之朝合夕分者，吾寧守一心，得永恆矣！”其搖頭輕嗟。“奇哉，子又不識，何以適才知我心事耶？”其掩口菀爾，追之再三，只是不語。
正忖其名，見揮袖遮面，風乍起而迷離，定睛視之，瞠然驚愕。竟化為一仙姝，於河畔上，三花聚頂，五氣攏懷，手持竹笛，仙樂繚繞。祥雲氤氲，時隱時現，容顏豔麗，似真似幻。其形也，大如牡丹，國色天香，驚心動魄，傾國傾城。其狀也，小如空谷幽蘭，芳香四逸，嬌小玲瓏，靜好嫻雅，俊俏可人。
遠而望之，若明月之東昇，若天際之彩虹。自慚形穢，不敢近焉，惟緩步而瞻之。出塵不染，潔白晶瑩，冰心剔透，潔如天山雪蓮，千年始得一綻放。穠纖得中，曲線優美，凹凸有致。修短合度，身姿挺拔，婷婷玉立。香肩如削，光潤玉滑。腰如尺素，盈盈可握。延頸秀項，皓如鴻鵠，嬌嫩如藕，芳澤無加。雲髻峨峨，蛾眉淡掃，丹脣朱果，皓齒鮮貝。雙眸深邃，窗含星河，修眉輕蹙，秋波凝煙。體態柔媚，神情慵懶，綽約多姿。頭佩綵鳳冠，耳墜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
餘驚豔而木，引之嫣然一笑。恰似於天寒徹骨之處，而見春暖花開。又如將死之人，遽然無藥而愈。惟果脣凝玉露，笑靨釀瓊汁。雙眸剪秋水，兩腮染紅霞。鬢髮紛冉冉，絲絲垂胸前。手若柔荑，指若青葱，足如白玉，趾如瑪瑙。彼佳人兮，媚如煙柳而不妖，豔如金玉而不俗。高貴而不凌人，雍容而不持矜。舉止蔓妙優美，氣度從容大方，落落而降翠微，紫裙翩翩，飄逸清塵，曠世難尋乎。信然生平未見之，何來似曾相識之感，餘不解矣。
姝橫笛於脣，幽幽咽咽，不知何曲，餘聞之而心痛，淚雨婆娑。乃畢，又歌曰：“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其歌若黃鶯啼於谷，人間絕類。辨其辭，餘醍醐灌頂，問曰：“子乃湘夫人乎？”“謂湘妃可矣！”
湘妃曰：“吾修於瀟湘，偶有所動，掐指而算，乃知一切。龍鳳之戀，曠古絕今。吾今特來解惑！汝所思之人，乃吾之分身，於塵世歷練，受情劫之苦。此生孽未了，又負汝十九年。結下因果，縱神仙亦難斷，惟許汝一世情緣。君若能等，五百年後，可與之初見，攜手一生。汝若悔悟，隨時可另娶他人，吾之諾將不踐。後復問一言：可有悔意？”答曰：“此生無悔，至死不渝！”
湘妃惻然，悄然而去，踏浪而行。且遺淚一珠，落於酉水，劃然而響，白練沖天，兩岸如晝。後漂於前，餘俯而拾之，拈於指端，突一分為二，射餘兩腮，灼痛起而立消。湘妃傳音，細如蚊蚋，曰：“飲孟婆湯而忘情，誠君心不甘也。今賜印記一雙，得過輪迴，勿忘尋同印者。吾去也，有緣再會！”
餘望其遠去而茫然若失，不由拭印以感其存，驟然目光如電，越無數輪迴，歷千劫磨練，終見五百年後之光景：一龍一鳳，於慶鳳山上，結成道侶，琴瑟和鳴，其樂融融。後人應信，情比金堅，鍥而不捨，終成正果。
譯文：
2013年秋，我在官渡橋下，看見園中很多情侶，才記起原來七夕節到了。十九年前，我在南國邂逅一個女孩，她的名字叫姣龍，家是龍山縣的。我和她兩情相悦，互生情素，並且約定終身大事。沒有多久，我因事先回家，和她約好在酉水河邊相會。沒有料到她並沒有前來，過了幾個月，也沒有音訊。我不知道她傢俱體位置，每當思念她時，便來到這裏，年年隔河而望。幾年後，在龍山城見到她，已經嫁人，生了一個孩子，我強笑着與她寒暄，然後告別。從此離她很遠，即使迎面見到，我也儘量避開。但我的心還是不變，仍然喜歡到河畔遙望她。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從早到晚，每時每刻，思念就像河水一樣漫長，沒有終點。為她默默守候，她卻不知道。為她默默祈福，她也不察覺。要不是兩鬢生了白髮，對於歲月的無情，我真是不知不覺，沒有發現自己已經衰老了。而今天，偏偏又逢七夕佳節，更加傷心欲絕，肝腸寸斷，為了寄託相思，所以寫下這篇賦文，名字就叫《龍鳳賦》。文章這樣寫道：
鳳城喧鬧，我一個人孤零零的行走，上了慶鳳山，穿過林蔭的公路，來到團結橋。看見廣場上的鳳凰的標誌，它尖尖的嘴像鈎子一樣，羽毛閃爍着五色的光芒，尾巴閃耀着紅紅的火焰，呈現出展翅飛翔的姿態。我低下腦袋，繞過華表柱子，走過亭台，扶着欄杆，下了石梯，走進下面的園林。只看見綠樹蓋住了堤岸，許多連理枝伸向河面；魚兒遊在淺處的水底，比目戲耍；幾對鴛鴦在水面浮游，腦袋親暱地挨在一起，脖子互相纏繞，讓我非常羨慕。直接走到以前愛來的老地方，這裏很少有人來，我呆呆坐下。
藍色的夜空，萬里無雲，月光瀉下，像在清洗一樣，想到天上的鵲橋佳會，牛郎和織女一定在竊竊私語，我坐在下面都可以聽見。路燈璀璨，倒映在河面上，縱橫成排，交熾成一串。除了燈光，還有星光和漁火，隨着波光閃爍明滅，像魚鱗一樣，隨着月亮的偏移，越來越少了。只有灘上一隻沙鷗，離羣孤寂，叫聲悽切。我不敢再聽了，時間一長，就像泥塑的人像一樣，幾乎物化了。
迷迷糊糊時，進入夢鄉，忽然聽到打雷的聲音，只見月光像匹練一樣，化為一條蛟龍，蜿蜒騰飛在雲海的上面，快得像閃電，飄射過來，我有些害怕，瑟瑟發抖。身後突然有人説話，他問道：“你在來鳳，她在龍山，只有一條河的距離，幾個呼吸就可以到達，為何像這樣自己苦了自己？”我轉身看他，是個男子，風度翩翩，氣度不凡，讓我對他充滿好感。於是回答：“她都嫁為人婦了，而且很開心的樣子，我怎麼能掠奪別人的愛人？假使取代他的位置，如果不能讓她像以前那樣快樂，我最後還是免不了會內疚的！”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説：“人生很漫長，你明明知道愛戀她是沒有結果的，卻仍然這麼傻，不知道醒過來，你這樣又是何苦呢？”我抬眼望南方的天空，夜色茫茫，雲煙渺茫，感歎説：“人人都逃不過命運，我願意和她牽絆一輩子，或者下一輩子，或者下下輩子。比起那些早上結合，晚上就分手的人，我寧可守住一顆心不改變，反而可以得到永恆啊！”他搖頭輕歎。我問道：“好奇怪啊，你又不認識我，剛才是怎麼知道我的心事的？”他掩口笑了，我再三追問，他都不回答。
我正在猜測他是誰，見他揮動袖子擋住了臉，突然起了一陣風，把我的眼睛迷住了。風停了，我定睛看過去，呆呆驚住了。他竟然變成一位像仙女一樣的美女，俏立在河邊上。三種顏色的花飄在她的頭頂上，五種顏色的氣體，聚攏在她的懷中。她手裏拿着一支竹笛，隱隱有仙樂在飄蕩。祥雲氤氲在她左右，她的身影忽隱忽現的，她的容貌豔麗，像真的又像幻覺。她的外表，從大處看，像國色天香的牡丹一樣，讓人驚心動魄，簡直可以傾國傾城。她的外表，從小處看，像幽谷裏的一株小小的蘭花，芳香四溢，嬌小玲瓏，安嫻優雅，嬌俏可人。
遠遠望她，就像一輪明月從東邊升起，又像天邊的一道彩虹。在她面前，我感到自慚形穢，不敢靠得太近，只好緩緩走着，悄悄看她。她出塵不染，潔白晶瑩，冰心剔透，像天山雪蓮一樣純潔，一千年才會開放一次。她肥瘦適中，曲線優美，凹凸很自然。她高矮合適，身材挺拔，婷婷玉立。她香嫩的肩膀，像刀削成一樣，滑潤有光澤。她的腰肢像一條白色的布，剛好可以攬住。她那修長美麗的脖子，雪白的肌膚，像天鵝一樣，嬌嫩像蓮藕一樣，再沒有這麼美的了。她盤起的頭髮，像山巒一樣，眉毛畫着淡粧，紅色的嘴脣像朱果一樣，白色的牙齒像鮮貝一樣。她的雙眼深邃，像打開的窗户，裏面隱隱有星空銀河流淌。她細長的眉毛，輕輕蹙動，像在秋天的水波上，凝結了一層煙霧一樣。她的體態柔軟充滿嫵媚，神情懶洋洋的嬌憨可愛，千姿百態非常綽約好看。她的粧扮，頭上佩戴着華麗的鳳冠，耳旁墜着明月一樣的寶珠。穿着紫綺上襦和緗綺的裙子。
我面對她的美麗，感到很吃驚，有些呆傻，引得她嫣然一笑，正如走在寒冷徹骨的地方，突然看見春暖花開。又像快要死的人，沒有經過醫治，所有的病卻突然好了。特別是她那兩片紅脣閃閃發亮，好像凝結了露珠一樣。她的`一對酒窩，好像在醖釀美酒。她的兩眼，一開一合，就像剪斷了秋水一樣。她的兩腮，好像染上了紅霞一樣。她的鬢旁的長髮，紛紛垂直向下飄着，絲絲縷縷，掛在胸前。她的手像柔軟的荑草一樣，而手指就像細嫩的青葱一樣。她的足像羊脂白玉砌成，腳趾就像一顆顆瑪瑙。她真是一位美人啊，像煙柳一樣嬌媚，卻不妖豔；像金玉一樣光豔，卻不庸俗。她華麗高貴，卻又不盛氣凌人；雍容大氣，而不羞怯膽小。她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麼蔓妙優美，氣度是那麼從容大方。她輕輕的從天而降，站在青翠的山上，紫色的裙子被風吹動，顯得非常飄逸。恐怕這個世界上，再難以找到這樣的美麗啊。確信有生以來，都沒有見過她，為什麼卻對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啊！
她橫笛於脣，輕輕吹奏起來，笛聲幽幽咽咽的，也不知道吹的什麼曲子。我聽了很心痛，淚水洶湧而下，就像下大雨一樣。笛曲吹完，她又唱起了歌謠：“身為堯帝之女，降落在北洲之上，望向茫茫的天邊使我憂愁。蕭瑟的秋風吹來，洞庭起了層層波紋，落葉徐徐飄下。踩在沼澤邊的野草上向遠處遙望，和他定好了約會，備好了佳宴。為何只聽見鳥羣蹲在水草裏，為何只看見漁網掛在大樹上？沅水的白芷啊，澧水的幽蘭，思念公子哦，卻不敢説出來。”她的歌聲像黃鶯在山谷鳴叫，人間再難有類似的歌聲了。我仔細分辨她的歌詞，突然醒悟過來，問道：“你是湘夫人嗎？”“叫我湘妃就可以了！”
湘妃説：“我在瀟湘修行，偶然有種心動的感覺，於是掐指一算，才知道這一切。你們這樣，一龍一鳳，相互愛戀，真是以前和現在都沒有的。我今天來，專門為你指點迷津。你所愛的那個人，其實是我的分身，為了在人世間修行，體會情劫之苦。這一生的情孽還沒有了結，又欠下了你十九年的情債，結下這般因果，縱使我這大羅金仙，也難以了斷啊，只好許諾你一世情緣。你如果甘心再等，五百年後，那時你記憶全消，可再與她初次相見，然後攜手一生。如果你有了別的意中人，可以隨時反悔，娶妻生子，我的諾言也就不用實現了。最後問你一句，你有悔意嗎？”我回答道：“一輩子都不後悔，就算死也不改變！”
湘妃的臉上有些悲憫，悄悄離去了，踏在河浪上，還遺落了一顆眼淚。落到酉水河裏，嘩啦啦聲中，一道白光沖天而起，把兩岸都照亮了，像白天一樣。然後隨着水浪漂到我的面前，我彎下腰撿了起來，捏在手指前端。突然，這粒珠子一分為二，射在我的兩腮，有點灼痛的感覺，馬上又消失了。湘妃傳音過來，像蚊納一樣細小，她説：“喝孟婆湯後會忘掉所有記憶和感情，那樣的話，你的內心一定不肯甘心。所以，我賜你一對印記，就算過輪迴也不會被抹去。千萬別忘記了，去尋找那有相同印記的人。我走了，有緣再會！”
我望着她的離去，心裏茫然好像失去了什麼，不由輕拭臉上印痕，來感知她的存在，突然我的目光像一道閃電，越過無數的輪迴，歷經無數的劫難，終於看到五百年後的情景：一龍一鳳，在慶鳳山上飛翔，還結成了神仙眷侶，兩人彈琴唱歌，非常和諧安逸幸福快樂。後人應該相信，只要鍥而不捨，情比金堅，最終可以修成正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