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原創散文閲讀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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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我上國小四年級,我哥上國中一年級。那時候,我倆攢錢匯款買了一本武功祕籍,準確地説,是一本輕功祕籍。書的封面,畫着個和尚,他半蹲在一個大水缸的邊緣,貌似剛從地上飛上去的。我説:“這大缸太牢固了,司馬光絕對砸不爛。”我哥説:“咱們開始練習吧。”

經典原創散文閲讀五篇

照着書中的要求,我們購買了兩套綁在小腿上的沙包。我和哥哥開始每天綁着沙包上學,於是上學的腳步變得極其沉重。我很用心練習,出家門和快到學校大門的時候,都是跑步衝刺。那時我家在四樓,我們開始在上樓梯時採用雙腳跳躍式,從一開始的一次跳兩級台階,慢慢變成跳三級。有時候想挑戰一下四級,但我怕變成“四級殘廢”,基本上都選擇放棄。

那是一個晴朗的週末,我和哥哥站在乒乓球桌旁,將小腿上的沙包卸下。儘管我們明白,電視上的那些從地上飛到牆上的輕功,都是採用“倒帶”達到效果的,但我們還是毅然決定“起飛”一次──原地雙腳起跳,征服乒乓球桌。

哥哥先在原地垂直起跳,並讓我看看是否超過了乒乓球桌的高度。我説:超過了。他“噌”的一下就上了球桌。哥哥居高臨下,説:“弟弟,你上來,就像我這樣。”我説:“我……我再練習一下。”我一邊原地跳,一邊想了想我的同桌晶晶姑娘——可能要永別了,課桌上的“三八線”可以抹去了。我雙腿一用力,腳尖一彈,眼睛一黑,小腿脛骨直接撞上球桌邊緣,跪倒在桌上。哥哥趕緊幫我檢查傷勢,説:“破皮,沒事。”我説:“哥,你輕功好,以後我們打壞人時你攻上,我攻下。”

現在想來,當時的我們其實已經在練習跑酷了,進入了飛檐走壁的最初級階段,看到牆我們都會靠瞬間加速在牆上留下一串弧形腳印,嘴裏哼哼哈哈的。

在一次體育課上,體育老師做了一次百米跑測試,我跑了個第二名。第一名跑過來與我惺惺相惜,他説:“差點就被你追到,不然我輕功白練了。”我説:“啊?輕功?”他説:“這是我的祕密──保密哦!”我點點頭。放學後,第一名拉着我到了一個角落,從書包裏抽出了他的輕功祕籍。“啊!大缸!”我喊道。

我急匆匆趕回家,向哥哥彙報情況。哥哥沉默不語,閉着眼躺在牀上,沒脱鞋。蘆笛牌錄音機正放着一首男女對唱,男人的聲音比較柔。後來,我才知道他叫張信哲,而那首歌叫《對你有一點動心》。接下來的日子,哥哥常常那樣躺着,那樣聽着歌。對此,我有點耿耿於懷,開始懷念起與哥哥一起練習輕功的日子,開始痛恨那些綿軟無力不知所云的情歌。

那仍然是一個晴朗的週末,我再一次站在乒乓球桌旁。一隻鳥站在電線上看着我。

當我站在乒乓球桌上時,耳垂下有風劃過,一種站在世界肩膀上的感覺頓時佔領了我整顆心臟。我迫不及待地衝回家,哥哥仍躺在那裏。我説:“哥,我成功了!”哥哥輕聲説:“弟弟,你過來,躺在這兒。”我走過去,躺下,十指交叉放在肚臍上,眼睛剛閉上,音樂就流淌進我的心裏。那些歌詞、那些旋律讓我有點措手不及,副歌部分,晶晶姑娘的樣子竟然在我腦中成為一幅純美的簡筆素描。

我跳了起來,拿着沙包奪門而出,在院子裏跑出一身汗。

時光毫不猶豫地自顧自地埋頭前行,整個國中,由於我的輕功基礎,只要是用腿的體育項目,我都表現不錯,聽過終點線旁女生的尖叫,吃過三級跳時揚起的沙子,擋過對方前鋒的重炮轟門。會考體育,除了鉛球,其他兩項用腳的項目都是滿分,當時我很後悔國小沒買那本《大力金剛掌》。到了高中,練習輕功的日子越來越少,光天化日之下反覆跳上乒乓球桌的舉動會被視為腦子進水。隨着學習任務日益加重,我深刻感受到:輕功讓我步履輕盈、健步如飛,卻無法讓我的學習突飛猛進,也無法讓我跟上女生早熟的思維。為了學習,甚至要把自己的青春暫時活埋。

工作後應酬很多,大學時候開過酒吧的我早已對酒產生了恐懼,但常常不得不喝。有一天,我們公司請某局領導吃飯,這位領導很有個性,一坐下來就叫服務員把酒全撤了。他説他想多活幾年,他説他從小就喜歡運動,他説他不喝酒這個習慣惹毛了很多領導……他説了很多話,但讓我最吃驚的是,他笑着説他小時候練過輕功。我第一個大笑起來,他也大笑起來。我明顯地看見,他眼裏泛着一抹光。

  老太婆的天

黃昏,夕陽西下。梅老太坐在門前的草坪上。這時,快遞員來了,這個快活的小夥子吹着口哨説:“梅老太,有您的包裹!”

“我的眼睛越來越花了,梅娜,來幫我籤一下!”梅老太沖着籬笆那邊喊着,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女孩跑來,她簽完字,正要再次跑開,卻聽到梅老太大聲説:“我的天啊,有沒有搞錯?我訂購的是巧克力奶糖和咖啡,送來的卻是奶油蛋糕!”

沒等梅娜走開,梅老太又説:“如果給他們打電話換貨,要浪費不少時間,奶油蛋糕就會白白浪費,還是算了吧!親愛的梅娜,把你剛採的小花送給我,把蛋糕拿去,咱們做個交換吧!”

梅娜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母親四處給別人打零工賺錢,日子過得很拮据。明天就是小梅娜的生日了,一份精美的蛋糕突然從天而降,簡直太奢侈了!梅娜幫梅老太把鮮花插到花瓶裏,捧着蛋糕,快快樂樂離開了。

週末的早晨,下了一場大雪,幫梅老太做家務的小時工燕妮,踩着厚厚的積雪來了。非常冷的天氣,她卻戴着一雙破爛不堪的手套,手指都快凍僵了。梅老太看看窗外,非常煩惱地説:“好大的雪!我本來想讓你帶我去院子裏走走。我的天,有沒有搞錯?新買的這雙羊皮手套居然有點小,戴着真不舒服!燕妮太太,麻煩你多幫我做一件事,喂一下陽台上的小鳥。然後,你把這雙手套拿走吧,我不需要它!”

燕妮欣然答應,給小鳥們喂完麪包,她拿起手套試了試,發現不大不小,又舒適又暖和,簡直像是為她訂做的,既然梅老太不需要,她便心安理得拿走了。

“真可憐!”“她該怎麼辦呢?”那天中午,梅老太正在窗前打盹,忽然聽到鄰居們在議論什麼。他們説的是一個叫周麗的女人,丈夫因為車禍落下殘疾,沒辦法出去工作,幸好家裏有一頭奶牛,他們一家就依靠賣牛奶的錢來維持生活。就在昨天,那頭奶牛突然得病死了,周麗絕望到要跳河自殺,幸好被人及時發現才救了回來。

“周麗太太,我從小就有一個願望,那就是能夠親手給一頭奶牛喂青草。可是,我的天真的搞錯了,我一直體弱多病,母親不允許我餵養任何動物。現在,我可以拜託你,來幫我完成這個心願嗎?用這些錢買一頭奶牛回來,替我照顧它的一切,只要偶爾牽過來,讓我餵它一把青草,那就相當美妙了!”當梅老太找到周麗,輕聲説出自己的請求時,這個苦命的女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含着眼淚答應了。

梅老太老了,漸漸很少出門。一天早晨,她聽到外面很熱鬧,發現有一輛汽車停在外面,還有好多人:梅娜母女,燕妮太太,周麗以及她的孩子……

“早上好,梅老太!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心願,那就是在陽光晴好的日子,去海邊曬一次太陽。您能陪我們一起去嗎?”看到梅老太出來,小梅娜立刻走上前來,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梅老太感覺非常意外,小時候她在海邊長大,後來嫁到這裏,丈夫去世後,依靠退休金獨自生活的她,總是千方百計幫助別人,可在她內心深處一直有個小小的願望,那就是能夠再去看一次海,沒想到,在她70歲生日這天,鄰居們居然要幫她實現這個願望。

因為激動,梅老太忍不住唸叨道:“天啊,我的天有沒有搞錯……”周麗微笑着説:“曾經,我的天借您之手,搞‘錯’過很多次。但是,這一次,他真的沒有搞錯……”

鄰居們一擁而上,把梅老太舒舒服服安置在車上,車輪滾滾駛向海邊,明媚的陽光透過車窗,彷彿照在每個人的心上……

  母豬寨傳奇

黎強在外面打了十年工,沒掙到什麼錢。妻子在家種着幾畝坡田,養育一對兒女,勤扒苦做支撐這個家。回家後妻子竟沒埋怨他,而且對他百般恩愛。他的心裏很有些愧疚。

回家後,黎強也不忙着找活兒做,只在附近山上轉,把小時候爬過的山又重新爬了一遍,尋找兒時的記憶。身上的衣服劃得稀爛,手上、臉上到處都是血印,他滿不在乎。妻子珍説:“你這樣像瘋了一樣到處亂跑,到底想幹什麼呀?”

黎強不動聲色地説:“什麼也不做,只想看一下久違了的山。”

一天,黎強讓妻子把他小時候砍柴的鐮刀找出來,説要去砍柴。妻子不解。現在農村人大都用上了液化氣,燒柴的人很少。就問:“你砍柴做什麼?”黎強説:“你別管,我有用。”

妻子只好找出已鏽跡斑斑的鐮刀,遞給他説:“你看,都鏽成這樣了,還有什麼用?”

黎強説:“一磨就鋒利了。”於是,黎強找來磨石,澆上水開始磨刀。磨了大半天,終於將刀磨鋒利了。然後對妻子説:“我要到母豬寨上去,先得把路砍出來。”

妻子又不解,問:“你到那上面去幹什麼?那裏除了石頭,什麼也沒有。你是不是發神經了。強,你也該清醒清醒,回來這麼長時間,家也不管,孩子也不管,你到底想幹什麼?”

黎強還是那句話:“你別管,我自有道理。”

妻子見狀,不好阻攔,只好由他去。在心裏説:“只當家裏沒他這個人。十多年沒他,我也過來了。”

黎強一頭扎進了母豬寨。

母豬寨在這一帶並不出名,當地人也很少知道它的來歷。山寨不大也不小,建築在大山頂上,佔地十多畝。是這一帶少有的平地。至於什麼時候建的,誰建的,誰也説不上來。反正石牆上都長滿了青苔,石縫間都長出了大樹。因長時間無人光顧,寨內長滿了荊棘,荒涼不堪,似被人遺忘。只有上了年紀的人偶爾記起,並説起山寨的來歷。

原來,這山寨是古時候為了躲避戰亂,由當地人修建的,也有人説是明朝的農民起義領袖張獻忠在這裏屯軍修建的,至於哪個説法更準確還有待學者去考證。山寨的規模不小,在沒有機械設備只有人工的情況下,修建這樣一座龐大的山寨,其艱難可想而知。而且從現在的住户來看,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人,沒有大的家族,也沒有特別古老的房屋,可見這裏是一片文化的淨土。山寨坐落的山,形似一頭母豬。頭東腳西安詳地平卧在蠻河北岸。山下一字排開的小山,像一頭頭小豬在爭着吸吮媽媽的乳汁。如此妙境只有有心之人才能看出。讓人生出許多聯想。

黎強砍開山路,進入山寨。又砍掉寨內的樹木,現出了山寨的本來面目。山寨破舊不堪,寨牆塌了好幾處,寨垛也毀壞嚴重。黎強看了很難過,彷彿山寨受了傷,山寨疼,他也疼。

他決定將山寨重新修復,讓山寨復活,讓山寨生長。

晚上,黎強將妻子擁在懷裏,對妻子珍説:“我打算把山寨修好。”

“修它有啥用。”

“現在是沒啥用,我想,修好了總會有用的。至少好看些。”

“你一個人修嗎:”

“是的,我一個人。”

“你怎麼修?”

“雙手。”

妻子掙脱他的懷抱説:“你別痴心妄想了。強,不是我説你,你也該做做正事了。你看你,從我們結婚到現在,你都幹了些什麼?在家啥事沒幹成,打工也沒掙到錢,作為丈夫,你得對我和兩個孩子負責。”

黎強聽了妻子話,心像掉進了冰窟窿裏,很難受。

妻子的埋怨他沒往心裏去,他覺得自己做得沒錯,妻子終究會理解,於是,他義無反顧地用自己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於是,他背上行李,拿上工具,提着鍋碗盆瓢。他要在山上安營紮寨,靠自己的力量,讓沉睡的山寨醒來。

他先把上山的路修好,做成石階。然後開始修損壞的石牆、箭垛。可是,要修復山寨單靠一個人的力量是根本辦不到的。他於是又請來了兒時的夥伴和要好的朋友,給他們開工錢。和他們一起勞動。山寨的圍牆都是用石頭砌成的,很多石頭必須幾個人才能搬動。他就和大家一起抬石頭,一起砌牆。冬天裏,他的雙手裂了一道道口子,勞動時鑽心地疼。手上的繭子結了一層又一層,他就用剪子一層一層剪掉。風霜像刀子一樣颳着他的臉,臉上的皮一層層地掉,他也全不在乎。全身心地投入使他覺得自己正在脱胎換骨,心裏燃起了一團團的烈火。他覺得把力量用在這裏,比用在哪裏都值得。這種沒有功利,沒有報酬,完全發自內心的衝動,讓他活得很充實很精彩。

看到古老的山寨通過他和同伴的努力,修葺得煥然一新,他的心彷彿回到了遙遠的過去。彷彿看到無數的先民正向山寨擁來。他們呼男喚女,手提行李來躲避戰亂。到了這裏,他們就像進了完全的港灣,找到了保護神。那高高的箭垛上站滿了威武的士兵。手持長矛和大刀,痛擊敢於來犯之敵……

就在山寨修好的那天,他在山寨裏宴請了和他一起奮鬥過的夥伴。他説着感激的話,一次次地敬他們的酒,他把他們的名字一一記錄下來,説要把他們的名字都刻在石碑上,讓後人們永遠記住他們。他説:“修山寨無功無利,但我們要留住這歷史的記憶。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忘記,我們是這塊土地上的子民,我們要永遠熱愛這片土地,因為我們的根在這裏。”

那天,他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他做了一個夢。在夢裏,他見到了一座座山寨在呼喚着他的名字。

等你一句話

有一對老夫婦便是兩個特別之人,被人稱為“犟公犟婆”。

“犟婆”本來會説話,可她犟得三十五年不説一句話;“犟公”犟得三十五年努力幹一件事—讓老婆開口説話。

老兩口這事,説來可話長。

1976年,兩人的大名一個叫劉豐收,一個叫李元芬,夫妻倆都是鎮上甜醬廠的工人,他們有一兒一女,兒子劉強八歲,女兒劉玲六歲。

一天上午,兩個孩子嚷着要吃冰棍,李元芬捨不得,可經不住孩子纏還是一人給買了一根,但買了後又覺得兩根冰棍錢如果買鹽那要吃好久,於是嘮嘮叨叨説兒子劉強,説他把妹妹帶成了饞貓。劉強賭氣跑了出去,這一出去就到中午還沒回來,劉豐收找兒子回家吃飯,哪裏都找不到,孩子就這樣失蹤了。

劉豐收罵妻子:“就怪你!嘮嘮叨叨説個沒完,兒子就是被你説丟的。”李元芬哭道:“我不説話了,我當啞巴行了吧?”

果然,李元芬變得沉默寡言,捧着兒子的照片可以看一天不説一句話。劉豐收勸她想開點,話還是要説的。她説:“是我話多説丟了兒子,我不再説話了,除非—”劉豐收問:“除非啥?”她説:“除非兒子回來,或者太陽從西邊出來,或者石頭孵出小雞。”

從此以後,李元芬真的一句話也不説了,對誰也不説。

慢慢地,所有人都把她當成了真正的啞巴,就只有劉豐收説她不是啞巴,他説他要實現她的條件,讓她説話。可三條裏,只有找回兒子這條有點道理,但他努力了三十五年,兒子依然杳無音信、生死不明,兩人也老成了“犟公”、“犟婆”。

老兩口這一犟就犟到了2011年,他們的女兒劉玲當了老闆,常帶父母旅遊,在國內玩了不少地方。

這次,女兒又讓他們隨團出國遊。犟婆一聽要出國,堅決不去,犟公只好自己隨團去了。

犟公旅遊回來,直接到了劉玲家,興奮地説:“我能讓你媽開口説話了,我能讓泥塊孵出小魚,這等於石頭孵出小雞。”説着,他從包裏取出一個塑料袋,又掏出一個幹泥塊給劉玲看。劉玲不相信,犟公説:“你們就等着瞧吧!”

第二天,犟公把女兒女婿全叫到家裏,他對犟婆説:“找到兒子,我還沒辦到。太陽從西邊出來,誰也辦不到。石頭孵出小雞不好辦,可我能辦到這個。”他把那幹泥塊遞到犟婆手上,説:“我能讓這泥塊孵出小魚,我要是辦到了這事,你總該開口説話了吧?這跟石頭孵小雞是一樣的。”

犟婆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

“好!”犟公盛來大半盆河水,把那泥塊放進水裏輕輕攪動,直到泥土全部散開。他説:“老太婆,你就好好守着這盆,免得你懷疑我從外面放魚進去。”

第二天上午,盆裏當真有小魚在遊動,犟公立即找來個放大鏡,犟婆一看,驚得瞪大了雙眼。

“説話呀老太婆,你説話呀!”犟公盯着犟婆,十分激動。

犟婆雙脣劇烈地顫抖着,呼吸加速,話從肚裏出來,彷彿已到了舌尖,可她突然一咬牙一閉嘴,生生又吞回肚裏,然後緊閉嘴巴,似乎怕那話再衝出來。她用手語比劃説:“這不是石頭孵小雞。”

女兒好一番勸説,犟婆就是一個字都不吐。無奈,女兒也不管她了,只問犟公這魚是怎麼回事,犟公這才説出這泥塊孵魚的祕密。

原來,犟公這次出國旅遊去了非洲,那裏有一種獨特的?魚,在東非熱帶草原氣候中,隨着旱季的到來,小水塘迅速乾涸,其中的?魚也走向了生命的盡頭,但它們的魚卵卻完好保存在乾燥的泥層中,經過幾個月漫長的等待,當雨水再次降臨大地時,幼魚紛紛破土而出。

犟公特地學習了?魚的孵化技術,買回了幾塊含有?魚卵的幹泥塊。他想這次可以讓犟婆説話了,可沒想到,努力還是白費了。

女兒女婿都流了淚,女兒用手機拍下那盆裏的小魚,她説:“我受不了了,我要把這事發在微博上,讓全天下的人幫助尋找我哥。”她果真把她哥失蹤、母親三十五年不説話以及這?魚的事全發到了微博上。

犟公問:“這管用嗎?”女兒説:“試試看吧,網絡有時真能讓太陽從西邊出來。”

太陽當然沒從西邊出來,可不久,一件奇怪的事卻發生了。

這天,犟公家的電話響了,他問是誰,對方卻半天不説話,他就掛了電話。不久,電話又響了,對方還是不説話,犟公火了:“我是劉豐收,你是哪個?”對方又掛了電話。十多分鐘後,電話又來了,犟公大聲説:“再來煩我,老子報警抓你!”聽筒裏只有急促的喘氣聲,還是不説話,犟公“啪”一下摜下話筒。

劉玲知道這事後,到電信公司一查,那三個電話都是同一個手機號碼打來的。

是不是我哥找來了?她馬上懷疑,因為她在微博上也留了父親的座機號。她馬上打電話過去,對方是個男子,他説他不是她要找的劉強,他叫魯亮,是個養魚愛好者,看了她的微博,很感動,他打電話給老人是想買點帶有?魚卵的泥塊,可他怕老人不相信他,一時不知怎麼開口。

真要買泥塊,有什麼不好開口的?劉玲憑直覺斷定,這魯亮很可能就是劉強,她馬上答應送一些泥塊給他,要他留下地址。魯亮猶豫了一下,告訴了她一個地址。

劉玲很快寄去了一塊泥塊,為了試探這人,她還寄了幾張父母三十多年前的照片,還有一種名叫“核酸樣品保存傳送卡”的東西,把父母的幾滴血樣通過這卡寄給他。對方可以通過血樣做親子鑑定,劉玲只説請他幫忙找她哥。

可半年過去了,沒有任何迴音。劉玲多次打那個手機號碼,都是關機,她完全失望了。犟公也説這辦法要是靈,太陽都從西邊出來了。

可太陽還真就從西邊出來了。

這一天,是犟婆六十五歲生日,一大家人正熱鬧時,門被敲響了,開門一看,是個中年男子,犟公就問:“你找誰?”男子不説話,目光尋找到了犟婆,愣愣地走過去,“撲通”一下就跪倒在地上,抱着犟婆的雙膝號啕大哭道:“媽—我回來了!”

一屋人全都震驚了。

犟公一把抓住男子的肩,顫抖着聲問:“你、你是我兒劉強?”男子起身點頭説:“我就是您兒子劉強,三十五年前,我賭氣離家,到了汽車站,被人販子拐賣到了山東。半年前看了網上的尋人啟事,我差不多肯定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收到血樣後,通過鑑定,你們確實就是我的親生父母。為了不讓養父母傷心,我一直在猶豫,可是—”説着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打開,正是劉玲寄出的那泥塊,他説,“可是我想念親人的心就像這泥裏的魚卵一樣,一直都沒死啊!”

他再一次跪倒在母親面前,淚如泉湧。

犟公説:“老太婆,兒子回來了,這下你總該説話了吧?”

犟婆撫摸着兒子的頭,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終於從肺腑之中爆發出一句話:“兒呀—媽對不起你啊!”

一屋的人全都嗚咽起來。

“啪!”劉玲突然打了自己一巴掌,大哭道:“哥啊,當年要不是我慫恿你買冰棍,就不會有這事。你的冰棍只抿了一口就全給我吃了,這事三十多年我誰也不敢説啊!”

“啪,啪!”又是兩聲響,是犟公打了自己兩耳光,他還要打,劉強忙抓住他的手説:“爸,您別這樣,都是我的錯。”

犟公雙眼含淚,仰頭望着天花板,説:“有一句話,三十五年我誰也不敢説。其實當年那天中午,開頭我找到了兒子,我拉他回家,他不回,我生氣了,打了他一耳光説:‘不回你就滾!’我就自己回家了,我想他玩玩就會自己回家的,可就是我這一耳光把他打到了汽車站,打到了人販子那裏,對不起!兒子,是我的錯啊!”

  大年三十的私房菜

付春從城裏回到家時,爹和媽正在院子裏剝玉米棒子。玉米是從地裏新掰回來的,小山似的堆在牆角。爹和媽坐在小山前努力地扒拉着,剝下的玉米葉扔在身後,也像小山。爹和媽雙手不停地剝着玉米葉,動作嫻熟如開足了馬力的機器。窄小的院子,除了玉米棒子,就是玉米葉子、玉米秸稈,爹和媽置身其中都顯多餘,他們都沒有發現身後的兒子付春。

付春一聲不吭地跨進院門,拎着大包小包進了自己的屋,放下行李,就一頭栽倒在牀上。爹和媽同時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時間靜止了兩分鐘後,付春透過掉了半塊的玻璃窗聽見爹説,春,回來了?媽馬上站起身來,責怪爹説,他爹,春都進屋了,還問?快去拖柴火,我給兒子做吃的去。付春拉起被角,捂在臉上,跟淚無聲地流下。

付春在城裏一家五星級酒店當廚師。付春的廚藝好,在這家酒店一干就是五年。五年間付春很少回家,五年的城市生活讓他下意識裏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城裏人,他甚至發誓要在這家酒店幹一輩子。然而,沒想到這家酒店自從去年易主後,因經營不善,一天比一天不景氣,上個月徹底宣告破產。酒店破產了,付春也失業了。

失業這個月,付春把城裏所有的飯店、酒店都找遍了,沒有一個地方能容納他。一些有名氣的飯店、酒店,都有自己穩定的廚師團隊,就算人家缺人手,他進去也只能是個打雜的。太小的飯店,薪水太低。高不成,低不就,就把付春擠回鄉下的家了。付春感覺自己一下子從繁花似錦的春天走進了寒風凌厲的冬天。付春流淚是因為他不想像爹媽那樣當農民。付春想着想着睡着了。

春,快起來吃飯了。媽站在窗外,小心翼翼地喊付春,生怕聲音大了,把兒子嚇不見了似的──兒子已經有很久沒回家了。

飯桌上的菜,都是付春打小就愛吃的菜:幹椒炒青菜、韭菜炒雞蛋、火腿末熗嫩玉米。湯是酸菜土豆湯,酸菜是媽自己醃的鄉下常見的老酸菜。旁邊是一鍋剛熬好的玉米粥。這些上不了枱面的飯菜,也只有在家裏才能吃到,雖説都是些在付春看來上不了枱面的菜,但味道卻出奇的好。

付春很快就風捲殘雲般把桌子上的飯菜一掃而光。爹和媽幾乎一筷子未動,看着狼吞虎嚥的付春,笑得嘴都合不攏。付春看着爹媽,抹着嘴回味着剛才的飯菜香味兒,腦子裏突然像打開了一道塵封已久的門,付春興奮地一連説了好幾聲我怎麼沒想到呢。爹和媽被付春整糊塗了,還沒回過神來,付春已經拎着大包小包跑出院門了,爹和媽趕緊跟到院門外,説,春,你這剛回來,又要去哪兒啊?回城裏。付春頭也不回地説。

付春有足夠的信心讓自己成為城裏人,他不再怕失業──這一切都源於媽做的飯菜。付春在吃了媽做的菜後,突然想到時下城裏流行的私房菜,他想,現在城裏人吃飯店都吃膩了,我何不當一名專做私房菜的廚師呢?

很快,付春的私房菜就在城裏闖出了名氣,很多老闆、領導都請付春到家裏專門為他們做私房菜。尤其是每年的春節,付舂更是分身無術。

付春不斷創新他的私房菜,幾年後名聲越來越大,錢也掙下不少;還在城裏買了房子,擁有了城市户口。爹和媽不願和他來城裏,一直住在鄉下的小院,付春已經有好幾個春節沒回家陪父母過年了。每次爹媽打電話來要他回家過年,付春都推託了。

今年年三十那天,有個搞建築的大老闆給了付春很多錢,説是特意請付春去為他父母做一頓年夜飯。這老闆的`爹媽一直住在鄉下,老闆想接爹媽來城裏過年,也享享福,可是爹媽不來城裏,老闆只好回鄉下陪父母過年。老闆如果和爹媽説回去過年,兩位老人又要忙裏忙外辛苦做飯菜,因此老闆騙父母説不回家過年,請付春去做私房菜的目的是想讓父母過個不用操勞的年。

付春滿口答應了。天擦黑時,和老闆一起趕到了老闆鄉下的父母家。沒想到,他們推開門,首先看到的竟然是一大桌子已經做好的飯菜,碗筷已擺好,就好像專等老闆一到就開席似的。老闆驚訝得合不攏嘴,連問兩老怎麼知道他要回來。

老闆的爹説,每年不管你回不回家過年,你媽都會把飯菜做好。萬一你回來了,也好吃上一口熱乎飯。老闆的媽接着説,這些都是你打小就愛吃的飯菜,在外面哪能吃到呢?老闆兩眼含着淚,一把抱住了兩位老人。

一直站在門口的付春看着這一家子,緩緩地掏出錢包,把錢悄悄地放在門邊的桌上,輕輕地合上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四周絢麗的煙花此起彼伏地響着、盛開着。付春彷彿聞到了媽做的幹椒炒青菜、韭菜炒雞蛋、火腿末熗嫩玉米,還有酸菜土豆湯的味道。

  吃果果歌

排排坐,吃果果,你一個,我一個,妹妹睡着留一個。

幾個小不點兒一字排開,坐在門檻上,啊嗚啊嗚吃果果。吃蠶豆、黃豆、豌豆、野萁豆,吃紅出血來的桑葚,吃紅瓤西瓜、黃瓤西瓜、白皮西瓜、白小娘瓜、青皮綠玉瓜、菜瓜、水瓜和黃瓜;吃黑烏烏的冰糖棗、白斛斛的葫蘆棗、紅油油的柿子、黃烘烘麻子梨子……吃紅菱、水白菱、長四個尖刺的野雞菱,吃雞白卵子(雞頭米),雞白卵子圓圓的葉子活像一隻細篩子,又像有一層折邊的水平鏡子,拔起水裏的稈子(莖),帶出一個黃泥“蘿蔔”,剝了有刺的“蘿蔔”殼,得到一窩蓮子狀的雞白卵子。有糯米的和粳米的兩種,我們更希望挖到糯米的,生吃,一咬一口雪甜汁兒;煮熟吃,有熟藕的韌和糯米飯的香……開春時沒有果子吃,我們三五成羣浩浩蕩蕩去田埂邊找毛柴草吃,嘟一聲抽出茅草剛剛隆起的肚子,翻出一根白嫩芯子(將來要開成一株小型的穗狀蘆花),這就是我們無比熱愛的“毛筍”,嚼一根,一嘴的青澀汁液,之後能慢慢抿出我們小孩子要的一點兒甜。

最難忘的是夏天時撈菱子。村前的幾個水塘裏,周家嘴的大河裏,滿河菱棵墨綠髮亮,像剛剛分娩完的女人安靜地攤開手腳隨我們撥弄。把它們翻個身,説不定就能得到幾個個大實沉的紅皮嬰兒。撈菱子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也很艱辛,況且我們每人帶了最大的籃子,況且頭上的太陽越來越毒,曬得我們背皮吱吱冒煙,所以有時甚至付出超乎想象的代價。河邊的菱棵早讓一些過於殷勤的手翻遍了,我們漸漸走往河中間一點,我們有的會游水有的不會,但個個都是膽大包天。一根細竹竿上綁了鐮刀,能拖來河中央一蓬菱棵,摘下兩排鈴鐺一樣掛在細莖兩邊的菱子,但是就算這樣堆滿一隻籃子還是太費時間,性急的哥哥們索性游水過去,姐姐們坐了長腳盆划水過去,往往一個下午能嗨喲嗨喲抬回一籃子。但並不是所有的時光都這樣順理成章地進行想象中的收穫。有時候,哥哥一瘸一拐帶回了一隻空籃子,他踩到了水底的碎玻璃,他每走一步都在滴血。姐姐正驚魂未定為小腿上爬滿的螞蝗尖叫。毒日下更是小蟲們的天堂,小兵的褲襠裏鑽進了五隻黑螞蟻,楊樹上的刺毛花灌了亞娟一胳肢窩,我和大姐渾身佈滿蜘蛛絲一樣鑽心的又痛又癢的爛疥,每天摳到出血為止。更有莫名難過的消息傳來,太陽下山時,細芳的大腳盆被兩個男人扛回來了,她被蛇一樣柔軟卻極其纏人的菱棵絆住,像一隻熟透的菱子永遠沉在了水底,再不能回來,我們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少了一個夥伴。每年夏天,散落在四野裏像螞蟻一樣的爬行隊伍中,因為採果子洗冷浴捉魚冷不丁就消失一兩個,我們就要在迷惘中寂靜好長一段時日,我們吃菱子時就變得默不作聲。

還是説菱子吧,菱子到家,是不準馬上吃的,一定要等到太陽下山。像要舉行一個莊重無比的儀式,每一個菱子在河水裏淘了又洗,直到每一個都像待嫁的新娘水靈光光。後門隊裏的公場上,澆了一桶又一桶水,直到清潔成想象中的聖地。兄妹幾個,才圍成一圈,或排排坐,在金色的黃昏裏,像虔誠的聖徒,慢慢地叩開一個菱子,極為慎重的姿勢像觸及自己的靈魂。有時來了小夥伴,氣氛就不一樣了,大家邊吃邊討論着明天去東邊的楊家村還是南邊的藕池村,那裏的菱子一定大得賽過拳頭,菱肉一定是從沒有過的甜。我們才又開心了,因為我們又有了一個值得期待的明天。

和菱子有關的記憶更早是在四五歲,夏夜,夜半依舊悶熱,蚊蟲叮咬,我渴,就哭,親孃(奶奶)從牀上坐起來,一邊罵咧我超生的娘連累了她,一邊手伸向牀架子上的鐵鈎子,鈎子上掛着一隻竹籃子,裏面有小半籃水白菱。哥姐吃菱子時妹妹睡着了,他們給睡着的妹妹留的。甜是個好東西,我不哭了。誰也沒有叫哥哥姐姐們這樣做,但他們早早學會了像善解人意的父親母親一樣去分享和呵護。

其實那是個物質匱乏的童年,但現在回想起來,縈繞在舌尖上的,那淡淡苦澀裏包裹的,是濃得化不開的甜,銘心刻骨像一場曠世的初戀。相反如今食物名目繁多,我們的味蕾卻突然憂傷地失去了方向。 像再也找不到一條清澈的河流,那些果子,我的許多朋友們悄悄淡出了我們的視野。我曾經跑了幾十里路,也沒有在一個水塘裏找到久違的雞白卵子,它躺在字典裏,有個陌生的名字叫芡實。它們一定沒有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它們一定隱藏在某處,等着某一天重生。這些曾和我們相依為命、患難與共的朋友啊。

“排排坐,吃果果,你一個,我一個,妹妹睡着留一個。”我卑微軀體的某個角落因為這首童年的歌謠散發着聖潔高貴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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