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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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奶奶帶着我、妹妹和弟弟趕到醫院時,看到的是除了喉嚨裏呼嚕呼嚕響着的聲音還證明他活着外,其他體徵已經死亡的八爺。八爺直闆闆地躺在牀上,渾身不會動彈,連他的侄子們給他喂進去的水,他也不會吞嚥,全部溢出來了。

八爺散文

奶奶走上前去拉着八爺的手,一聲“銀伏”喊出來已經泣不成聲了,我們姐弟也都流着淚喊着八爺。

八爺是在村裏一個包工頭開的工地裏得病的,那人説讓八爺去他的工地看場子,結果那如同周扒皮的包工頭把八爺當牛一樣使喚,白天,他讓八爺當小工,晚上讓他看場地。後來,我常常想,既然那個包工頭沒有像他許諾的那樣讓八爺專管看場子,為啥八爺不跟他講條件,或者乾脆回家來呢?仔細一想,一方面,其實按八爺的本性,他是不會閒着的,就算工頭不派他幹這幹那,他也是閒不住的。另一方面他也不想回到侄子們的家裏。可以説,八爺走到這步,就是必然。八爺是夜裏看場子巡邏時暈倒的。

八爺在醫院裏躺了二十天後,去世了。那年,他僅僅六十八虛歲。

我如何也不能相信,牛一樣的八爺就這樣突然地去了,在我的印象裏,八爺根本不知道累,好像總有使不完的勁兒。當他在曬場上拉着石磙子碾黃豆莢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身子高高地弓起,頭低得像要鑽進黃豆莢裏。一滴滴汗珠子順着他溝壑縱橫的臉淌下來。他的眼珠子泛着黃光,嘴裏呼哧着,鼻子裏冒出熱滾滾的氣息。那時,我就覺得八爺分明就是一頭牛嘛!

八爺是我爺爺的叔伯兄弟,在爺爺十四個叔伯兄弟中,他排行第八。八爺曾讀過幾天書,小時候記得他教弟弟用毛筆寫古詩,並教他朗讀的情形。還沒上學的弟弟被八爺教着寫出了“一去二三裏,煙囱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等一些簡單的古詩。

八爺和八奶沒有子女,八奶又早早去世了。天生的勤勞使八爺把自己品嚐的生活的苦悶、孤寂統統寄託在勞動上了。

在生產隊時,隊長總是揀最繁重的活計派給八爺,扶犁耕地,把簍播種。八爺總像頭不知疲倦的老牛一樣,幹完這項活兒,立馬又投入了下一項。他從來不惜自己的力氣,常常見他跟奶奶説得最多的話是“力是奴才,使了再來。”

在生產隊時,常常有一些油滑的人一見繁重的活計就找各種理由推脱或者乾脆裝病,八爺總是不聲不響地把沒人乾的繁重活計幹完。

八爺那昏暗的泥土屋裏,牆的四壁密密麻麻地貼滿了“勞動模範”的獎狀。這,就是他乾重活累活煩人活得來的全部報酬。

陰天下雨無法下地幹活時,八爺就用平時下工時捎帶着割來的荊條編籃子、框子、車簍,逢集市,用小推車推了到集市上賣。如果村裏有人請他編籃子,他就先放下自家的,先盡着給村裏人編。他做的活兒非常細,編的物件不但精巧好看,而且結實,不易損壞。常常記得他或坐着,或彎了腰,用腳踩着荊條,那雙手靈活地在那一大捆荊條間遊動,不消一會兒,編織的籃子或其他物件就有了模樣。每當他給人家幹了活兒,人家請他吃飯時,無論怎麼都請不動他,他説鄉里鄉親的,就做了點抬手活兒,怎麼能吃人家的飯呢!我常常見人端着飯或者熟食給他送去,每次他都要追到大街上執意讓人再帶走,實在推脱不了的才象徵性地留下一點。

單身的八爺,有他倔強的一面,更有他慈愛的一面,比如他對待他的養女,其中就有很多無法言説的痛。

那一年,計劃生育搞得轟轟烈烈的,鄰村的一劉姓人家生的第三個女兒,被鄉里村裏的計劃生育小組逼着要麼把三女兒送人,要麼做結紮。一心想再生兒子的那家人經人介紹把他們五歲的三女兒換蓮送到了我八爺家。八爺重新給她取了跟我姑姑們相隨的名字:素琴。我記事起就喊她素琴姑姑,或者小姑姑。

已經五十出頭的八爺對一下子來的這個小女孩不知怎麼寶貝,生怕委屈了她,總是盡力量給她做好吃的,盡力量給她做好看的衣服,並時時諮詢我奶奶怎樣才能把她照顧得最好。八爺那雙粗笨的大手一直學不會給我這個小姑姑梳頭,給小姑姑梳頭這項工作就一直由我奶奶代勞。

小姑姑像很多農村女孩一樣頭上生蝨子,奶奶就用篦子給她仔細地刮梳,奶奶每天要給我和小姑姑梳頭,我的一會兒就梳好,小姑姑的卻要費上奶奶半天的時間。

八爺家的這位小姑姑比我大三歲,她上學後,就拿了一年級的教科書一本正經地教我讀“aoeiu……”我總是在她教得正酣時,像條小泥鰍一樣刺溜一下就從她旁邊跑開了。待她攆上、捉住我,讓我重新坐下來學習時,我就大聲找理由衝她嚷嚷:“學它幹嘛?現在就學會了,還上學幹嘛呀?我要等上學時才學習!”

小姑姑對我沒有一點辦法,氣得跺着腳説我不識教,那情形大概覺得我有點朽木不可雕的意味兒。

小姑姑除了上學,出外玩耍,其餘的時間大部分都在我家,她已經融入了這個新家,只偶爾在週末被她母親或者姐姐來接走住一兩宿。原本以為我這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姑要跟我一起長大的,不料一次意外讓她最終還是離開了。

那次,小姑姑偷拿了八爺的錢,八爺怎麼逼問她都不承認,從來沒有動過小姑姑一指頭的八爺,就用了當時農村所有的父母教育子女的方式——打,來教育小姑姑。已經八歲的小姑姑就回了她生母那兒。後來八爺又去她生母家賠禮道歉後才把小姑姑接了來。但從那以後兩家就有了芥蒂,當小姑姑的弟弟出生後,她母親以為沒有了後顧之憂就不動聲色地把小姑姑接走了。當時只説趁週末讓小姑姑回去住幾天,走時就把書包和她的衣物都帶走了。後來,無論八爺怎麼去叫,給她買多少好吃的和漂亮的衣物,她母親都不肯讓她再回來。

小姑姑給八爺帶來的歡喜是短暫的,失去小姑姑的.痛則是長長久久的,而我同樣因為失去了小姑姑而日夜思念。一次去二姑家,從小姑姑的村莊路過,我看見她跟她的姐姐們在地裏幹活兒,我一遍遍地喊着小姑姑,她只看着我,卻像沒聽見一樣就是不理我。那一刻,我傷心的淚水噴湧而出。

時至今天,我依然念念不忘我的小姑姑。

沒有小姑姑相伴左右的八爺,再次恢復了單身。於是,將誰過繼給他,被提上了日程。八爺的哥哥,排行老四,我們喊四爺,隨大多數劉姓人家住在另一個鄉鎮——茶店鄉的一個山坳裏。他家有四個兒子,原本讓老四過繼給八爺的,老四卻不願意到我們村裏生活。無奈,最後四爺只好用抓鬮的方法,確定讓老二和老四兩個兒子過繼給八爺。

後繼有人的八爺,雖然並未獲得子孫繞膝的幸福,但他依然隱忍地承擔起為侄子蓋房娶媳婦的重任。他早早就準備給他們蓋房子。在繁重的農活之外,就是到山上的石窩裏採蓋房子需要的石料,或到山上採蓋房子需要的木料。

經過數年的準備,八爺終於準備好了蓋房子的各種材料。在奶奶和眾鄉鄰的幫助下,一座木石結構的房子蓋起來了。然而,最終八爺的侄子們還是沒有過來。而是三番五次要八爺過去他們那兒住。八爺舍不下自己的老房子,舍不下自己耕種了一輩子的土地,舍不下這片土地上的鄉鄰鄉親,就一直住在他那座茅草屋裏,既沒有沒有搬去新房裏住,也對侄子們要他遷過去的請求一拖再拖。

這些名為他的繼子,實則是他的侄子,根本不懂他的痛。他對幸福的嚮往,對侄子相伴左右的期許,對來過又離開的小姑姑的想念,一直那樣折磨着他。而這些,我當時也不懂得。那年,我跟隨小夥伴們到果園裏偷摘還沒成熟的果子吃,身為看護員的八爺攔着我們説,果子還沒成熟,待熟了再吃不遲。其中一個很有心計的小夥伴就攛掇大家齊聲朝八爺喊“絕户頭”,當時,並不知道“絕户頭”啥含義的我,也跟着喊了。

八爺聽見我們的喊叫,並沒有責備我們。只是後來被一個本家爺爺説給我奶奶聽了,奶奶嚴厲地責備了我。當我知道這是農村最惡毒的罵沒有兒子的人的話時,羞慚得臉紅了。

三十多年過去了,每當想起這事,我都對八爺的疼痛有過好多種猜測,並在心裏深深地自責。

很多時候我回想,如果小姑姑沒有走,八爺是否會幸福一生呢?如果八爺不那麼執拗,跟着侄子去外地生活,是不是不會這麼早就離開呢?如果他不去打工,也許即便有疼痛,他依然好好地在他的村莊中生活着,但沒有如果,八爺的命運彷彿就是如此。隨着他年齡的增長,八爺的侄子們三番五次地説動八爺搬過去。甚至,那些侄子媳婦們已經放出話來,説八爺若是不肯搬過去跟他們住,將來他老得幹不動活,照顧不了自己時也別想指望他們。

八爺不得不開始了兩地奔波。農忙時趕過去幫侄子們幹活兒,農閒時就過來住在他的小茅草屋裏。我常常猜度八爺一定是在懷念、依戀某種情愫,使他那樣的不捨,讓他總是固執地堅守那兩間搖搖欲墜的小茅草屋。這座小茅草屋曾經住過他親密的老伴,曾經洋溢過養女咯咯咯的笑聲。

八爺不止一次跟奶奶説,侄子媳婦們對他很好,很尊重他,他只有盡力幫他們多幹點活兒好像才能對得起他們似的。從八爺閃爍其詞中,奶奶和母親聽出了八爺言詞中流露出來的無奈。雖然侄子媳婦們沒有説他為這家多幹了活兒,為那家少幹了,但他自己心裏總是潛意識裏力求公允。於是,就馬不停蹄地奔波在各個侄子家的地裏。六十八歲的八爺就在這種勞累與擔心的壓力下,選擇了出去打工,僅僅出去一個多月就病倒了。

八爺一輩子勤勞、正直,任勞任怨,最終卻病倒在異鄉,拉他回家鄉的醫院時,他已經沒有了意識。

八爺永遠地睡過去了,睡到了他早早就為自己掘好的墓穴裏,跟他侍弄了一輩子的黃土混為一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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