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爺爺抒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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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農曆四月十五,是爺爺逝後的封七日。我在單位宿舍琢磨着回趟老家,可經打電話給父親才得知,頭晚,我的兩位姑媽,還有幺叔,他們已回到老家提前封七,我只好繼續辛勞工作。

爺爺,爺爺抒情散文

這些日子,我每天起早貪黑,工作結餘的時間,都扛着鋤頭種地,幾乎都是八點半才收工回家。一個人披星戴月,走在懸危瘦削的田埂上,搖搖晃晃,肩上的鋤頭,地上的泥,身上的塵垢,北辰附近的月牙,在“一生為農最可願”的五線譜上,跳躍一曲《憫農》的哀慼。

常常想起新逝的爺爺,他佝僂的背影猶如一瓢家鄉水,思之渴,遙之極。那日清晨,我正驅車趕往單位參加週一例會,不料接到家父來電而知爺爺於富寧縣人民醫院醫治無效而仙逝,享年81歲。父親説,農曆二月廿五日,爺爺入住富寧縣人民醫院,大約次日凌晨四點多輸液結束,卯時,守在病房的姑爹恍然發現躺在病牀上的爺爺已不聲不響、安靜祥和離世。在《呂氏春秋》那本書裏有説,親人之間精通,難怪頭晚我全身如跳蚤叮咬,一陣一陣慌,輾轉反側,不得入睡,恰與2008年農曆二月那次我弟弟在南屏老街下木樑村溺水身亡而我在文山州一中寢室渾身如跳蚤叮咬,這一陣那一陣叮咬一樣,加之,2017年冬季,爺爺病重,我在易經老師的幫助下用爺爺的生辰八字排盤估摸過爺爺的來日,我帶着一丁點兒的先知,略有預感唯恐爺爺大勢已去。心裏千絲萬縷都圍繞着爺爺盤旋。我於是停車靠路邊,立即向鎮長請假後等候老管,便一同出發回老家。

我自己火急火燎地開車,老管坐副駕位。

我們回到馬街時,父親和幺叔還在富寧安排如何運送爺爺的屍體回來。這是漫長的等待。我們兄妹仨從小到大,也算留守兒童,父母外出務工,放學回家的大多時候,是爺爺這位孤獨的鰥夫拉扯我們仨長大。祖父如父。

大約中午時分,爺爺“乘坐”一輛麪包車出現在我面前,同行的除了花錢請來的駕駛員外,有我父親和我二姑爹,父親因需去騎他的摩托而在林家壩提前下車,所以,我看到那輛載着爺爺回來的麪包車時,只有二姑爹向我揮手示意。我貓着身子,小心謹慎地打開車門,卻看不到爺爺,便小聲而着急地問二姑爹:“姑爹,我爺爺呢?”“在這。”二姑爹指着車上白棉絮裹着的`那長條狀給我看。這時,我方才看到棉絮包漏的爺爺的雙腳,直喵喵裸露在外。蒼勁的腳趾,皸裂的腳掌,修剪如梯田的腳趾甲,蒼茫地一動不動。我不敢掀開那塊不言不語的棉絮看不動聲色的爺爺。而是下了車,坐到副駕位上向窗外拋灑紙錢,堅強地自言自語:“爺爺,我們回家!”

我們回到老屋子背後,爺爺、二姑爹和駕駛員在車上稍事休息。我下了車,從老家外牆的小道爬上坎,去到家門口,已經有好多鄉親在屋裏屋外忙乎着,棺材已上松香,我遠遠就看到十年前我讀高中時,爺爺叫我幫他寫在棺材上的“福”字,曬壩前已砍好一大堆乾柴火,幾個叔伯正在準備爺爺入屋的事宜,有的找木板,有的找草帽,有的找鋤頭。四大媽在裝衣祿飯,另一個大媽在用白棉紙揉搓棺材地燈的燈芯……大概的繁忙情節,與2008年我弟弟早逝我回到家看到的一個樣。不一會兒,父親也趕到了。母親在爺爺身旁哭泣“爹呀,你前幾天都説想回老家,喊我們送你回來,後頭,喊你不要克你非要克……”她一邊擦眼淚,一邊掀開裹着爺爺的棉被,我鼓足勇氣也看了過去,爺爺滿臉蒼白,微虛着嘴巴,兩隻眼睛十分期待地睜着,沒有焦點,茫然而不茫然。我霎時被驚嚇到。只聽到母親握着那根爺爺屍體旁邊的枴杖,帶着哭聲説:“這是我家姑娘買給的。”我整個人瞬時飄飄乎,不着邊際的悲傷。

父親穿着當年哥哥新婚時穿的那件西服,沉穩而快捷地安排幾位叔伯幫忙把爺爺扛回家。

他走在最前面撒紙錢,其他幾個叔伯出勞出力把爺爺抬着走。快到家門口時,旁人讓那幾個叔伯把爺爺扶立起來,給爺爺戴上草帽,扛上鋤頭,我父親揹着爺爺,進了屋,讓爺爺躺在木板上。一個知事的伯伯安排家人找了紙錢罩住爺爺的面。這正是“陰陽隔張紙”之説。

二姑媽和幺叔從馬街給爺爺買來了壽衣,在大夥的幫忙下,給爺爺淨身,着衣,按禮數,三條褲子,四件衣服。在此之前,需把衣褲上任何金屬的鈕釦等飾物全部拆除,換用線鈕。我一直在旁邊打幫手。當看到父親給爺爺着裝完畢拆開爺爺手背上的留置針時,我好生心疼我爺爺,一生辛勞,帶針而逝,閉目時不言不語,不聲不響,悄然離去。

入棺時,爺爺被塞在瘦細的棺木裏,他瘦高的身軀被一大堆紙錢包圍,頭部和腳底與棺邊的縫都塞入了瓦礫,另一知世的鄉親説,要給爺爺握着點錢而去,我把口袋裏僅有的六十塊錢遞給母親,她找來紅紙,把錢包裹好,搬開爺爺僵硬的手掌,把它塞在爺爺沒有體温的手心裏。二姑媽用點燃的香在爺爺的壽衣壽褲上各燒了個洞,算作給他的衣物作個記號,以防他過奈何橋喝孟婆湯後找尋不到自己的唯一的家當。在爺爺蓋棺定論的那一瞬,我看到他規規矩矩、老老實實躺着,如生前“方而不割,廉而不劌(gui,去聲),直而不肆,光而不耀”,辭別了繁華歲月,即將化土為安。

做法事的老先生擇定三月初五午時出殯。墓居苦竹蕩。期間,便是全族老幼守靈守孝。

十日九夜,每每我因照顧幼崽榮寶而起夜便看到父親一個人在靈堂獨自坐而不眠,點燈、燒香、防貓,而其他守靈的孝兒孝孫,長一個短一個圍在棺材四周呼呼大睡。迷迷糊糊的地燈,照耀着爺爺每一個夜黑風高而獨孤飄零的新魂。我總是睜着睡意濃濃的雙眼,耷拉着慈孝,和父親東一句西一句拉扯家常小半天才回房間休息。

每天每餐,我們都圍坐在靈堂前陪爺爺就餐,而我生來慢吞,總是吃在最後一個,而當別人路過餐桌看到我一個人揹着孩子孤零零地落單吃飯,想説點什麼時,我自己一邊吞飯一邊吞淚,特寒磣。實在不敢放開哭腔,我就揹着孩子躲起來,平復心情,堵住淚流,才出來繼續吃冷冰冰的飯菜。

父親和幺叔商酌後,決定請法師給爺爺作假三天的法事。法事開始於每晚晚餐後,要求孝男孝女每人握着一炷香繞棺,而外,根據法師指示,不停跪拜。第一夜的法事,父老鄉親有求散花,不得已下,法師起花,我父親帶花,我們一族人握着香慢悠悠地繞棺,忽聞走在首位,抱着令牌的父親帶着悽悽慘慘的聲音唱唸“堂前燈呀亮花花,老爹呀不等兒行孝。堂前燈呀黑魆魆,我感謝呀麼父老鄉親來幫忙呀……”整屋子裏裏外外不無起起落落掉淚,而幺叔悲天泣地慟哭……

三月初五早間,起棺,請來的“幺妹”(花燈隊)着彩粧在棺前載歌載舞,我心恨此等不識體統之人卻只能不作聲色。想着爺爺還在九泉之下,否則照我一貫做法,自是有恨現恨,幽怨直訴。

出殯前,按禮數,各孝男孝女按長幼尊卑前來上祭,頭祭為奶奶的孃家,次為爺爺的兩個女兒,而後是爺爺的三個兒子的後家,再為孫輩的後家,末為已出嫁的孫女輩。

出殯時,幾乎所有孝男孝女卧地長跪成一字搭橋,讓爺爺的的棺材橫跨孝男孝女而過三橋。搭橋時,按爺爺的老後家,即奶奶的孃家人為最前,次着方才輪到爺爺的子輩、孫輩的順序,逐一輪三番。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戴孝搭橋,首次為兒時曾祖母逝世。

爺爺墓居苦竹蕩,從家距此甚為遙遠,故,諸位扛棺到涼子而中途休息。那些首次扛棺者,稱為“破肩”。此次,據我數來,破肩者一二,年輕人。出殯稍事休息時,所有花燈隊統一繞棺唱唸哭訴,而村裏的三大媽趁此機向空中拋灑糖果,所有在場人均可搶撿,並給一把梳子,讓所有搭橋者輪流各自梳頭三梳。作為無知膚淺的後輩人,我們對老祖宗遺留下來的民風移俗早已不知知矣,還在因為省紀委出台的輕操簡辦而歡欣鼓舞,殊不知,“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休憩俄而,爺爺終歸於土,孤苦墓居。下葬時,孝男孝女蹲於墓前,將手反襯,支起衣角,法師唸叨着,將新掘的墓穴裏的三捧泥拋向孝男孝女後背,讓支起的衣角隨機裝泥,一曰出魂,二曰接富貴。

一所新冢,一世生前一次亡,爺爺終於有了家。

還記得州慶節假日時,我曾驅車回老家,原本想打道朝百樂村去看看爺爺,可我窮得連油錢都快沒有,便火速趕回廣南。想來,和爺爺的最後一次見面,還當數正月我回孃家拜年,暫居馬街三叔家的爺爺因腿腳不便,多時不曾回老家而請求搭車和我們一起回去,而二寶不適老家氣候,夜來感冒,我們不得已第二天開車回城,爺爺只好隨我們一道回馬街。此次轉身話別,便是我和爺爺最後一次離別。

有時,想來,我怨自己是個騙子,直到把爺爺騙死也不知悔改。記得2008年暑假,我給爺爺自己置辦的棺木寫“福”字時,我高傲地騙爺爺他將“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可是,爺爺只活至耄耋。記得我讀麗江師專第一次領到五千元獎學金回到家時,我信誓旦旦地向爺爺許諾,等他活到八十歲時我要為他風風光光地辦大壽。而我常常身無分文,在爺爺八十歲生日時我身懷六甲,挺着大肚子,行動不便,連頓飯都無法做給爺爺吃,而且負債累累,生活裏到處是錢的缺口,只好跟爺爺撒謊,説“像爺爺您這類高壽的人,好不容易活到八十,八十歲呀,不能辦壽,我深怕您樂極生悲”。爺爺腿疾嚴重幾乎走不動時,我信口開河説有朝一日一定帶他乘坐高鐵,從廣南到富寧,半個小時就可以完全體驗如梭似箭的火車。可當爺爺執拗地拄着我買給他的枴杖,晃動着被鄰居家狗咬到的腿,要我帶他去廣南高鐵站看看時,我只能一隻手抱着七個月早產的二寶,一隻手牽着三歲的大寶,讓爺爺自己拄着枴杖在我身旁自強自立,而且,我還帶着爺爺爬到高鐵站護欄旁最高的埡口,一睹“呼啦”而過的火車,記憶猶新,爺爺昏花的眼一直看着高架橋,那長長的、白白的,遠遠看去確實像火車的高架橋。而我一點兒也不老實,也在旁邊假裝跟爺爺一起看那假火車。記得還有次,爺爺腿疾嚴重得不能獨立如廁,他是在深夜如廁後久久不能起立,歷經一個多小時而摸爬回到房間給我發了四五條空白短信,而我在朦朧的睡意裏想當然認為爺爺是發着玩的,或是不小心按錯了。

孝道,如烹小鮮,孝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如我等“不自知而自見”的孫女,讓爺爺“恆且不畏死”,才長途跋涉,客死他鄉。是故“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輕諾必寡信”,爺爺,您知道嗎?

“勇於不敢者則活”,爺爺呀,您生平靠幾畝瘦地養活六個子女,童年喪父,晚來喪母、喪偶,喪子、喪孫,何曾“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生也堅強,死也堅強,至死勤、儉、慈,何曾寵辱若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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