鼯之翔經典散文

來源:文萃谷 1.95W

一個人從生下來到死去,一路上會記存許多東西,直到把大腦那麼大一個空間塞得滿滿的。“滿滿的”裏面,眼睛佔了其中一隅,由於空間狹小,能夠被記憶留存下來的眼睛並不多。一般來講,一個人的一生只能記住兩個人的眼:親人的,仇人的。我大約屬於不一般的那類,因為我還記存了另外的眼,一隻動物的眼。人也是動物——不管是親人,還是仇人。他們會打造一些工具,使用一些工具,還會空出一些給未來供其後裔打造和使用,比如治癌儀,比如造肉機。就因為這些長處,人這種動物與其他動物甄別了開來,成為高級的一類。我知道,我能成其為高級的一類,是由不得自己努力不努力、懶惰不懶惰的,那是先祖的恩典。先祖是偉大的,他們壯志凌雲,智勇雙全,在弱肉強食的叢林中,他們指着那些名字不叫人的千千萬萬的動物説:“肉!”動物一下子就肉了,就少有骨了,一下子就淪為了低級的一類。我所説的那隻動物的眼,即是指的一隻低級動物的眼。記得那眼藍藍的,濕濕的,愛恨情仇這四味草藥在一啟一閉間,被杵得、研得成了粉末。直到今天,我也沒能從那複雜的成份中分清它們各自所佔的份額及其含量。

鼯之翔經典散文

十幾年前,我在大巴山深處的一家與製造飛行有關的“三線”工廠上班,一天中午,從單身食堂出來,端着飯碗邊走邊扒時,朋友白健攔住了我。他告訴我一個新聞:上午,一隻會飛的動物,不是鳥兒,雀兒,誰也叫不出它的名字,它大搖大擺走進了機聲隆隆的鈑金車間。車間裏的人先是木了,後來迅速關上了大門。看着漸漸圍上來的人羣,動物木了一下,隨後開始奔跑。但它還是被捉住了。

我從小就渴望飛翔,長大後進入航天系統工作也許就是為了圓一個飛翔的夢?但無論飛機、火箭,還是其它飛行器,都只是人類聰明而又無可奈何的一種“藉助”。除了雀鳥,除了那些渾身長滿羽毛的生靈,誰能讓自己沉重的身體在天空中飛翔?

我開始奔跑。在鈑金車間的一角,我看見了一張寬大、結實的鉗工平台,平台上方置放着一個一米見方的鋼條焊就的籠子,一大羣幹部工人圍着這個籠子看,籠子中間有一隻動物。此時,由於少見和匱乏,我和整個工廠的幹部工人對這隻動物的認識和定義還僅僅着眼於和受限於會動的物體,只是這個物體的內部流動的血液,跟我們的一樣,紅色,濃於水,有熱度,這是我從它腿部的一個豁口處看見的。我還看見了它的眼,比先進而精緻的美國機器人有神,比年輕而美麗的東方女囚犯悽惶。它離開越來越小的家園,走進車間,靠近人類,是一種犯罪?從它的眼裏,我看見了一宗錯案。

車間坐落在一座高山西面的山腳下,距川東北的一個縣城二十八公里。那時的前面,由於“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和“時刻準備打仗”的方略,且是計劃經濟時代,車間的建造是不計成本的,大跨度,高空間,粗大的鋼材高標的水泥,為了達到充分的採光效果,牆體大部分都是由大板玻璃擔綱。這隻動物在奔跑中見退路沒有了,便提一口氣,略展輕功,左騰右挪,越過圍追堵截的恐怖,直朝牆體的透明處躥去。它不知道那是玻璃,它不知道它的森林世界之外還有這樣一座空氣樣透明巖石樣堅硬的大山。它無法逾越。它急了。它居然從東向西縱身跳去,不,是飛去。它的身子在騰空的一剎那突然大鵬展翅,它在飛翔,從人的.頭頂上方飛過。那是一個除了偶爾落單盲飛的雀鳥外,高級的和低級的動物誰也沒去過的領域。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透明處被動物四五次飛撞,“嘭嘭嘭、嚓嚓嚓”的聲音在偌大廠房裏響得悲壯、慘烈,後來它落在了地面,並隨之跑進了調度組那間屋子。人們也從彷彿的動畫片中回到了彷彿的劇院外的廣場,並隨之大規模進入了調度室。動物被按在牆角,它的無效的反抗,徒勞的掙扎,給自己的腿部帶去了傷口。在圍追動物的過程中,功勞最為顯赫的、也就是最先在牆角按住動物的那個“捕快”告訴我,誰也無意傷害這隻動物,否則它此刻就不會安全地呆在籠子裏了,它會被掀翻在地,四腳朝天,殺死,吊掛,剮皮,開膛,肉煨來吃了,皮則陰乾在牆上,硝好賣錢。他講的是實話。説話的當口,有人一直在車間主任辦公室給重慶楊家坪的動物園掛電話。但那時比不得現在,長途電話很難接通的。畢竟是有些文化的央企職工,他們不僅沒選擇殺戮,沒選擇私豢,還準備捐贈國家。“把它放了吧,讓它回它的山裏去!”對於我這個年輕技術員的話,誰也沒在意,大概沒聽見罷?

可是,我分明看見鐵籠子中的動物向我發音的方向豎起了耳朵。同時,我還看見它的眼中含夾着無望和求救的元素,並透過柵欄,幽幽地向我射來。這是高級動物與低級動物撇開了本性中惡的部分之後剩下部分的交流?是血肉的感應,思想的靈犀,還是神的暗諭?我震驚和欣喜的同時,更多地感到了害怕——為自己的膽怯和無能為力而可能遭到的報應以及註定的良知責難。這時,動物抬起它毛聳聳的右前爪,以及附着於爪子端頭的透明而鋒利的趾甲,伸出棚欄外,向我伸來。我幾乎嚇了一大跳,像遇到出其不意的攻擊,一個趔趄,本能地往後退了兩步。這個狼狽,不是來自動物愛的打擊就是仇的打擊,我知道,多半是前者,而我卻無法躲過。

電話終於接通了。在聽了這邊的描述和想法後,動物園方面説,這是一隻叫鼯鼠的動物,俗稱大飛鼠,主要分佈在雲、貴、川等地,慣住大樹洞中,屬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最後,動物園方面説,放了它吧我們不要。是因為動物園內沒有專門的場所或專門的飼養人才以及它太難馴服不宜關養?長途運送成本太高,觀賞價值不大,還是因為不夠珍貴或其他什麼原因?動物園方面沒有説。因此,對我來講,動物園的不收養是我心頭一直以來的一團霧。

下午,坐在工廠機關辦公大樓翻《辭海》,在第4749頁上看見了這隻動物在像形漢字裏的化身,那是一個“鼯”字,習稱“鼯鼠”,民間俗稱“大飛鼠”。下班後,我通過剛從書中學到的知識,採了些嫩葉之類的東西遞進了那個鐵籠子。事實上,籠子裏的食物已經很豐富了,除了葉類,還有果類和肉類。要工友們將鼯放歸深山是不可能的,但他們卻又存有不打它、罵它並耐心飼養的文明和覺悟。他們愛鼯,同時希望對方帶給他們包括視覺、聽覺、觸覺等在內的所有快樂。愛和呵護的方式很多,這是他們的方式,鼯啊你要理解!

鐵籠子裏的動物像貓像犬像狐狸,僅憑那副堂堂正正的身坯,我怎麼看也看不出它哪點像那些滿地滿陰溝爬的拳頭大的骯髒鼠輩。因此,直到今天,我也拒絕稱它為“鼯鼠”或“大飛鼠”。摒棄鼠的成份,取單名,我稱它為“鼯”。一個字,掰開來,半“鼠”半“吾”,這不還是把鼠和我結合了嗎?我中有鼠,鼠中有我,一會兒英雄,一會兒鼠輩,莫法,這就是它了,這就是我該在那一年遇合的糾結、憂傷與緣了。此時,鼯只略為嗅了嗅嫩葉,它仰起頭來,拿眼看我。我也看它,除了眼睛,我看它身體的每個地方。出於對祖傳之物的珍愛和捍衞,它全身上下着一件再合身不過的永遠不用換洗的棕紅色皮毛服飾;不喜歡用臀部支撐身體休息的習慣,使它的尾巴總也不能處於被坐壓的境況,長得發達而機趣,並以大尺寸的飄揚姿勢彌補着語言表達和情感表達的缺憾和不足。前後肢之前有一張寬闊而多毛的皮膜,滑翔的時候,前後肢用力拉開、繃緊這張膜,直到把膜繃得面積最大、把身體繃得最為平展時,一張沒有羽毛但強勁、堅韌得讓吾等失語的翅膀就出現了。我的關於飛膜的想象,最終在以後央視播放的《動物世界》裏得到了坐實。我目睹了一隻鼯從千米絕崖之巔飛向崖下一片叢林的全過程。這不是我們習慣的鳥的飛翔,我看見的是一個物體,重重,莽實,不可阻擋,從天空中劃過;我看見了石頭的風聲。

接下來的幾天裏,幾乎天天都去看望了它。記得是在它被囚的第九天上,下午,還沒下班,是偷跑去的。這次去有兩個細節印象特深:一是關於它的性別,一是關於它的手。關於它的性別,我是在偶然的一瞥中發現的,我從它的眼睛裏感知到的竟全是女性的東西,悲慼驚恐,孱弱無助,惆悵乏依。除了對我的感激、怨恨,餘下的,就是對“大寫的人”的無限的寬恕?多可愛的一隻雌鼯!它將右前爪,不,是右手,又一次抬起,伸出了柵欄,向我伸來。我這次沒有嚇一跳,沒有向後移動腳步,我抬起右手,向它伸去。我們的手握在了一起,準確地講,是它把手搭在了我的手上,軟軟的,癢癢的,完全沒有我先前想象的熱度和力度……我有些失望。

它即使有傷害的心,也無傷害的力了;它的力,被不屬於它的時間和空間,一絲一絲抽撥了;何況,它沒有那樣的心。

鼯死了。沒想到它把手向我伸來、搭在我手上是其生命中的最後一握。它跟我決別,而我卻不知,不僅沒有把它的手團住,甚至……甚至還有些怪罪,僅憑這,就夠我半輩子愧悔與羞恥的了。鼯是在我和它分手後的當天晚上死的。通過對鼯辭世現場的研究,大家一致認為,鼯是絕食而亡!籠子裏的食物是豐饒的,雖然我們沒看見它吃過什麼,但我們相信它在夜間是吃了的。之所以這樣想,一是猜它怯生、當着人面進餐不好意思,人畜皆動物,尊嚴誰都有;二是以為它晝伏夜出習性使然;此外,由於扔食的人多、雜,無以計數,眼睛也就看不出它吃過還是沒吃過。沒人想它死,它卻死了。因此,我至今堅持認為,這是我們的疏忽,更是我的疏忽。還有,能在現場研究出肯定的結論,一個重要的依據是依然被疏忽了的鼯生前的糞便。籠子裏的糞便少得可憐,那是深山原裝貨的產物。後來我聽説,一些鼯的糞便是可以供一些人吃的,且是一種極珍貴的藥,曰“五靈脂”。

公元一九八七年八月十三日:鼯,忌日。

十三年後的今天,我住在距大巴山中那座高山八百餘公里的成都龍泉驛的一套商住房裏。隔着一層預製板的樓上,房主是那個鈑金車間的現任主任,主任過年和放長假準回來住。他一走動,我就能聽見腳步聲,嘭嘭嘭,嚓嚓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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