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儀式散文

來源:文萃谷 3.11W

  一、第一天

村莊儀式散文

農曆的最後一天,黑得很早。站在夜色籠罩的院子裏,能聞得見流動的空氣中,瀰漫着檀香的味道。這種氣味,讓人在寒冷中有温暖的感覺。我就知道,堂屋的老式桌子上,先人們的靈牌,擺得端端正正,三柱老檀香,慢慢地燃燒,歲月一般漸次逝去。先人的畫像,神態莊重,目光內斂,平靜得如一泓水。最後一場雪,從下午開始醖釀,天剛暗去,就悄無聲息地降臨,你根本看不見它紛紛揚揚的姿態。我可以保證,這個晚上,家家户户的餐桌上擺放了平日裏難得一見的食物,人人的臉上掛着歡娛,“寧苦一年,不窮一日”,一年的飢飽、辛勞,這個夜晚似乎都得到了回報。

守夜的習俗一直沒有變。年三十,在院子裏燃放爆竹、互相嬉戲的侄子們玩累了,過沒有交過夜,他們就和衣很快入睡,睡得連夢都沒有作。父親、母親以及我的兄長們沒有睡去,我們圍着紅泥火爐而坐,喝茶、抽煙、丟盹、續香,我們弟兄偶爾閒聊幾句,父親、母親面帶笑容,始終保持沉默。深夜三四點時,我和兄長終於抵抗不了眼皮的沉重,爬到炕上入睡。還是凌晨,村莊的上空,就有幾聲爆竹炸響,聲音尖脆悠遠。一縷光條,悄然透進門縫,按照經驗,這是積雪給我們的假象。“人勤春早”,雪光與晨曦交錯中,父親的身影模糊而高大。他在院子裏劈柴。一塊年前挖回來的樹根,還沒有風乾,但已經被霜雪凍實,硬得脆弱,斧子劈下去,木屑四下飛濺。父親不讓我們碰斧頭,説這是大人的事情――在他的眼中,我們永遠是孩子。其實,好多人家都在劈柴,據説,這天劈柴,一年中不會缺財。母親大約已經做好了早餐,叫我和兄長趕快放個爆竹,送走“瘟神”,然後吃長面。院門旁的牆角處,有一個小洞,專門用來疏導院子裏的雨水,堵在門外的貓也能行走自如,我們通常叫它“水穿眼”。母親已經在它的旁邊,燃起了葱蒜皮子,氣味嗆鼻,如同瘟神。瘟神不受歡迎,只配行走水穿眼,一串爆竹燃響後,就那樣被打掉了。母親説,但願我們不會生病,生命長久。

太陽升起,西邊山坡和院牆上凝固的雪塊,一閃一閃地,刺目晃眼,水晶一般。院子裏的那塊樹根還沒有劈完,父親就已經罷手,想必劈柴只是個象徵。但他沒有停下雙手,又在扎一隻紅花。父親用一根細繩子,轉動圓規一樣,在那些平展的紙張上繞一圈,紙張立刻出現了均勻的褶皺,機器做出來的一樣好看。然後將紙張重疊起來,中間勒上細繩子,一層一層地撕開,動作小心、緩慢。扎這樣一朵大紅花,村莊裏的好多人都很是嫻熟,他們粗糙的雙手,靈巧得讓人發呆、驚歎。我的父親,紮好花後,面帶輕鬆的表情,喊我們弟兄:“準備一下,過一陣子要迎喜神呢。”

迎喜神,是七年級必修的功課。村裏的公用大喇叭,掛在村部前的楊樹上,平日裏,一般發佈上繳公糧、平田整地、計劃生育的通知,威嚴的聲音覆蓋全村。它大約有些年成了,扭動旋鈕時,渾濁的電磁聲刺耳、磣牙。大約九時多,播放一段歡快的《樑秋燕》,常規提醒大家,這等於是一個通知,但這不是行政命令。於是,我看到,家家户户打開大門,迎接代表喜氣和財富的神靈。人往地裏走,牲畜也往地裏走。農民的命運,永遠和土地相依相連,在鄉親們的眼中,土地是根,牲畜是本,和人一樣,沒有貴賤之分。人穿戴上了新衣服,精神了許多,牲畜的額頭掛上紅花,精靈一般俏皮。

村西北的一片土地上,年前的雪,被風旋落在避風處,形成了一道白色的地埂。在空曠的地裏,幾十頭牲畜擁在一起,有的悠閒自在,互不搭理,有的警覺地豎着耳朵,有些膽子大的,伸着鼻子嗅着對方的氣息。它們的雙眼,映出對方額頭上的紅花時,又好奇地把嘴脣伸向花朵。一夥孩子,在旁邊“昂昂”地起鬨,這些牲畜們,便奔跑了起來,踢踢踏踏的四蹄,攪起揚天飛塵。有的大人,乾脆騎到驢或者馬的背上,由於技術不佳,不時有人從背上摔下來,引起一片笑聲。山間田野裏有了靈動,一切都活泛了起來。

幾位年長者,按照老曆頭,對應喜神的方位,一排跪下,口裏念念有辭,大約是些祈求平安、豐收的話語。他們焚香,燃裱,叩首,作揖。父親也在年長者中間,他見我一旁站着,示意我也學着他們。這時,打雷雨用的七八門“鐵將軍”,裝好了火藥,披着紅花,一字擺開,壯觀威風。炮手壓好火藥捻子,擦根火柴點燃。“嗵、嗵、嗵”,鐵將軍沉悶的聲音直衝天際,在山窪裏回放久久迴旋,好像給喜神打開了通往村莊的道路。

這是六盤山下李家中莊的春節。

  二、五窮日

春雪,還是年前的。它們散漫在山坡上,太陽偏西時,山坡灰暗,陽光照得到的地方,厚實透亮,像水墨畫的留白。這種情境,讓人想起梭羅的《漫步》,“每次看到日落,內心都會湧動起一股向西走的慾望,想一直走到遙遠而美麗的日落之處。”這種慾望,隱含着對大自然的敬畏和對自然之美的嚮往。神祕而迫切。

雪,尚沒有消融的跡象,冬天並沒有遠去。村莊道路上,一閃一閃的雪,寒光四射,腳踏上去,沒有經驗的話,會摔上一跤。一個大院裏,散佈着油彩的味道,濃烈而親切,許多人忙着化粧。綠的,紅的.,青的戲衣,散掛在一根細長的鐵絲上,簡單陳舊,似乎經手多年。但孩子和大人都仍然喜歡它們。這些孩子們,好像每年參加村莊的社火,很熟悉道具和衣服,挑揀好自己喜歡的戲服,穿上後,你一眼難以認出他是誰家的孩子,也弄不清他裝扮是什麼角色。

那四位大人,嚴肅了許多,幾乎就是社火的全部故事和內容。他們站成一排,報着自己的角色:“王靈官。趙靈官。天官。劉海。”靈官花臉,武將打扮,手執鋼鞭,鋼鞭上,用彩紙紮成的繡球,消解着靈官的煞氣。天官紅臉,態度温和,手執的笏板,“天官賜福”四字,還沒有來得及描新。劉海專司撒錢,臉色白裏透紅,偶爾一轉臉,有些羞赧,我估計扮演者的年齡不大,雖是男孩,扭捏得卻像個女子,有些可愛。村莊的社火,總是與祈福有關,這四位神仙,能夠驅災賜福發財,大家都喜歡。這個隊伍,從初五開始,挨家串户拜年,説是驅“五窮(天災、人禍、苦難、貧困、病患)”,他們在院落走來走去,口裏念念有辭。

隊伍裏有一個角色,我叫不上名字,他的臉上塗抹了紅色、黑色和白色,看上去沒有講究,隨意得粗糙簡單。可工作似乎很為重要,他要把五彩繽紛的油彩,趁圍觀者不注意時,抹到他們的臉上。我看到他的手上,捧着一堆擠出了的顏色,鮮亮噴香。後來,負責這個工作的,不止他一個了,又有幾個少年,從他的手中分了油彩,於是,圍觀者就很少有人不被抹。觀眾亂成一團,秩序看去混亂,可沒有人叫罵,只有笑聲,社火隊也不去管他們。

我站在遠處,看着他們。那個專門負責油彩塗抹的孩子,事先我們有過溝通,説好了不抹我的臉。他走了過來,低聲説:“説好了的,是不會變的”。他從我身邊走過去了,他的幾個夥伴,卻圍住我,朝我的臉上伸來了三個指頭,紅色的油彩,在我的雙腮和額頭留下了三個小堆。

我知道,我是跟他説好了,他也跟他作夥伴們説好了,他們要為我禳災接福。

  三、二月二

裝香裱的匣子,木質細膩,做工精巧,可能是經常擦拭的緣故,光芒厚重而濕潤。這個匣子,從年三十開始,就擺放在桌上,一直使用到正月十五。現在,大哥又把它拿到眼前,仔細擦拭,裝上香裱。大哥説,二月二,龍抬頭。

一把犁,也被大哥拿了出來。年前秋播後,犁掛在後院的牆上休憩,我感覺它像展品似的,泛着辛勞的光華。可在村莊,掛起來的犁一點也不新鮮,就像一串掛起的玉米。犁側放在院子裏,鏵尖蒙上了一層薄土,罩住了它的寒光。大哥噘起嘴,用力吹了幾下,隨即趕緊揉着眼睛。我肯定,是塵土撲進了雙眼。犁身用杏木做成,樹的自然生長形態沒有變,犁需要那樣的扭曲,像西北的一棵樹,堅強站立,也像弓腰用勁的一個人。大哥用一片碎布,擦拭犁身上的灰塵,吹着口哨,內心充滿愉快。

大哥還把牛牽到了院外。院子緊靠東山,大門朝西,一條土路逶迤而過。我常站在路上看看,其實是東張西望,村莊在我眼裏,已經熟悉得像我的身體,村莊知道有一個人看着,它也熟悉我,包括我的腳步聲。牛被拴在樹樁上,安靜地站立着,它熟悉塵土的味道,炊煙的味道,更熟悉村莊的呼吸。只是,這次,它看見西邊的遠山,一片淡綠,似有若無,它就知道,草木發芽了,真正意義上的春天來臨。村莊的老人説:“牛是農本。”我揣着這句話上路,邊走邊思索,明白了其中的含意:牛是農民的命根子!所以,牽出來的牛,曬着初春的陽光,吃着大哥添到飼料槽裏豌豆。豌豆顆粒飽滿,日影一閃,透着光亮。這是對牛的最高待遇,它知道,此後許多日子裏,要和主人一道,深入田間地頭。為此,大哥用一把刷子,刷着牛的身體,使它古銅般的毛色,更加凝重。大哥鏟剔牛的蹄掌時,小心謹慎,但牛很配合,大哥捉住哪條腿時,它會主動抬起來。修理後的蹄掌,踏得更加平穩有力。

現在是上午十一時,陽光的温度正好。好多人牽着牲畜,肩扛着農具,朝地裏走去。大哥也不例外。自留地在避風彎上,一條路順着山坡,由村莊開始,伸向腹地。我和大哥並排走着,我只是手捧香裱匣子,而那頭牛,由大哥牽着,其實繩子很鬆,牛跟在後面,悠閒自在,走在民謠裏一般。

牛站在地裏,像一尊佛。人都説,牛的前身是佛。大哥選擇了一處避風的地方,摶起一撮土,燃三柱香,插在小土堆上,再燃三張黃裱,作揖,叩頭。我也照貓畫虎,作揖,叩頭。犁架了起來,大哥喊了一聲,牛走了幾步,犁尖插入土地。大哥説,放炮吧。我趕緊點然爆竹,粉紅的紙屑,花瓣一樣空中散落,爆竹的聲音,沉悶而悠遠。

這一年,風調雨順,又將豐收。

  四、豐收祭

不止一次,我重複數年前青黃不接時的情景——

收穫指日可待,這時,好多人家斷了米麪。每天,總會有行乞者走進村莊,或三或兩,牽着的孩子,六七歲模樣。母親上工去後,就有人敲門。目光透過門縫,可以看到,一位老人,戴着草帽,靠着門框,似乎已疲乏不堪。他的脖子上,掛着只小布袋,打了補丁,髒兮兮的。大概沒有討要到食糧,布袋癟癟地貼着胸脯,如同他飢餓的胃。家裏的糜面饃饃,少得可憐,每天由母親計劃着分配,裝饃的籃子,高高地掛在房樑上,讓人充滿慾望。鐵鍋裏,有前一天分來的紅薯片,我掬了一把,開門,遞給了老人。他拖着棍子走了,臉上露出滿足地神情。這樣的做法,母親很少責怪,但也有例外。紅薯片因屯放時間太久,部分黴變,散發着倉庫的味道。但它們能維持生活,是村莊的救命糧。分紅薯片時,我端着一隻小盆,排在一堆人羣中,常因力氣單薄,被擠在後面。一次,出門時沒有鎖上大門,玩耍回來,發現領回家的紅薯片被盜,嚇得要死。我緊張的神情,果然被母親察覺,捱了一頓飽打。

因為糧食,捱打是常有的事情。夏天的夜晚,來臨得遲,地裏收工,鳥雀歸巢,天色才會灰暗下去。六月的一個晚上,村莊沉寂,平靜如常。突然,夜色裏,傳情來一片喊叫,急促並且緊張。我聽見隔壁的大門拉開,有人趕了出去。隨即,腳步一陣緊似一陣,狗叫、人喊。第二天,人人知道昨晚發生的事情。下莊裏的小明媽,遠在幾十裏的孃家斷炊了,來她家借糧食。紅薯片是現成的口糧,小明媽便分給了孃家人。小明爸知道後,氣得跳了起來,不容分説,操起扁擔就打老婆。這是多傷心的事,她從院門裏逃了出來,奔到萬溝邊,要跳岸尋短見。青黃不接的日子裏,糧食維繫着的不僅是生命,還有不能割捨的親情。

很快,小麥收割,大地充滿喜氣。收麥的人,都知道一個公開的祕密:可以把麥穗裝進衣袋帶回家。細心的人家,把麥粒揉搓下來,積攢一起,曬乾後用石窩窩搗碎,做成粗麪粉。像我家,當天的麥粒,趕緊下鍋,煮熟了吃,奇香無比。當然,還可以去地裏揀麥穗,我們都備了一副耙子,將地上的麥草,盡悉收拾到揹簍裏。然後回家打碾麥草,總能弄出些麥粒。彎路上的自留地,不足三分,種了麥子,收穫季節,母親趁中午或晚上收工,將它們收割回來,紮成小捆,按“人”字形狀,依次碼放,等待風乾。它們的誘惑,網一樣張開,雞、麻雀、老鼠,時常做賊一樣光顧。一個豔陽天,母親沒有去上工,她將麥子攤在院子裏,取出連枷,仔細摔打,再用簸箕取掉麥衣,把糧食裝進一隻布袋子裏。糧食不多,卻有一種富貴的感覺。

接下來,我們期盼吃上新麥面。很快,母親把布袋背到了老院。老院的一盤石磨,有些年頭,大多日子裏,它緊閉嘴巴,默不作聲。現在,是它最忙碌的時節,每天晚上,它歡快地叫唱着。我家的小麥,經它研磨,終於變成了麪粉。還是晚上,吃完晚飯,母親沒有走出廚房,知道母親要做新麥面饃,我們興奮了起來。時間過得緩慢,一個多小時後,油燈下,幾張白麪餅子,布着火與鐵的烙印,平放在鍋台上,清香瀰漫,鬆軟誘人。

餅子被切成小牙,擺放在盤子裏。現在,還不是能吃的時候,先得祭獻“天爺”。我家的炕桌,用杏木做成,結實沉重,因經常擦拭,泛着暗淡的紅光。母親把它搬到屋外,擺在院子中央,爾後,再去廚房,端出新麥麪餅子,雙手放在炕桌上。她不急着走開,站在一旁,面帶虔誠之色,小聲地説着話。和誰交流?和天,和地,和冥冥之中存在的神靈。

儀式單純、簡短。在村莊,感恩天地的賜予,過去這樣,現在仍然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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