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沉吟的智者散文

來源:文萃谷 1.33W

天空掉落一粒種子,落到蒼茫的黃土高原上。

村莊,沉吟的智者散文

大地像母親一般慈愛,以無私、源源不斷的愛哺育着每一個掉落凡間的生靈。一顆種子的成長之路也是一條修行之路,它走眾生走過的蜿蜒阡陌,飲眾生飲過的天地之水,吃眾生吃過的五穀雜糧,最後修成沉吟的智者。或許是莊稼,或許是野草,還或許是村莊,誰能説村莊不是一顆萌芽的種子?它從大山深處橫亙而來,走得很輕,走得很緩,就像長空中一片歇腳的雲彩,不被人觀望,不被人看好。沒有人會關注一座貧困山村的光輝榮辱,也沒有人會細數它生存的脈絡,無論是輝煌,還是衰敗,它走過的腳印都像時光一般深邃。

村莊從歷史深處走來,可以説歷史有多久遠,村莊就有多深邃。自古是有了人類的居住,才有了村莊的興起。我很多時候都在考慮,如果沒有村莊遮風避雨,人又會是怎樣一番境地?答案是毋庸置疑的,村莊儼然存在,存在就是合理的。沒有人會解釋得清一座村莊的修行歷程,那段經霜歷雨的路程真能留下一些斑駁的回憶。也可能是念想,念想是一條根,盤錯在骨殖之中,能給俗塵中的芸芸眾生盛一碗有根之水,或是給漂泊的靈魂一個歇腳的居所。似乎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村莊吧?或是貧窮,或是富有,它都是繚繞在心頭的一朵祥雲。我心中的這朵祥雲很沉重,能清楚地感受到它壓在心頭上時的重量。

我時常記得在村莊裏度過的清貧歲月。娘在前面走,舉着鞭子,吆喝着牲口;我在後邊悻悻地跟着,把鐵犁翻出來的草根一根根撿出來,毫不客氣地丟棄到一邊,就像丟棄一件骯髒的物體。這樣的生活,我是極不願意的,甚至有些厭惡。娘當然知道我的心思,她不會説出來,只能偷偷地瞄幾眼。等到晌午休憩的間隙,娘從乾糧袋裏拿出自己摸黑蒸出的白麪饅頭,塞到我的手裏。我説:“娘,你也吃”,娘説:“娘不吃,娘喜歡吃粗糧饃饃”。很多年後,我終於理解了娘説這句話的分量和高度,也真正理解了“窮人”這兩個字的含義。照理説,犁地這種力氣活不應該是娘來幹,兩頭烈性的青眼騾子,動不動就尥蹶子,娘為此受了不知多少苦。可是,我從小就很難看到父親。一家四五口,一個個都張着吃飯的嘴,父親知道自己的擔子有多重,不得不把家裏所有的活兒扔下外出打工,留下娘一個人操守。以至於小時候我對“父親”兩個字的概念理解得淺之又淺,某一天看見家裏來了一位鬍子拉碴的陌生男人,娘讓我叫爹,我卻躲在孃的身後不敢多看一眼。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很多年,就在黃土旮旯破舊的村莊裏。或許很多人都不會理解這樣的生活會是一個出生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人所經歷的。這其實並無什麼不可理解。窮啊,黃土高原就是如此,貧窮是歷史印在它骨子裏的,誰也不想接受,誰又無法改變。莊稼人的生活無非就是一段結露為霜的修行,對此,黃土高原上的人有很深的理解,他們的生活,就像苦行僧一般煎熬着。可是轉念一想,誰的生活不是在修行,在村莊裏是如此,在城市中亦是如此。

異鄉的夜晚,漂泊的人難免會有輾轉難眠的時刻。我會遙望中天的繁星,想着孃親是否也在仰望天上的星星。看得時間長久了口裏不覺吟詠那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我知道蘇軾這句話定然不是寫給自己的孃親,此時用到這裏倒也無妨,因為我覺得孃親才是一生中最親的人。只是不知道,我未來的媳婦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會不會揪着我的耳朵罵一句“挨千刀的”,或是讓我做一種娘和她落水先救誰的選擇?

我不會忘記在村莊裏度過的每個片段。村莊是孩童的啟蒙,很多暗藏心間的事物就發生在這裏,這些事關於貧窮,關於孃親,更關於童年。童年在這裏度過,每個人都有這樣一段經歷,像極了一灣清水,記憶清澈。童年生活的天真,在雜草叢生的荒野間。沒有人告訴我們什麼東西應該記住,什麼東西應該忘記,只有自己知道,安靜的田野更像一個家的象徵。

貴旺是我要好的朋友,從小經常和我拱到一個被窩睡覺。我倆有一個標誌性的事件,就是放驢。放驢有什麼不好,温順的兩頭小黑驢,從不放狂,也不撒歡,趕到山坡上就能消遣半日。説是放驢,其實主意並不在驢身上,再説小黑驢也不需要過多關注,青草地自有它們的樂園。孩童的樂趣莫過於玩鬧,而我倆的玩項遠不止於此。村莊裏的人有一套喝茶的習慣,我們把它稱為“罐罐茶”。所謂的罐罐茶,就是把茶葉放到鐵製的器物中,放到火上煮着喝,就像熬草藥一般,味道很苦,卻很清香。孩童們從小受父輩影響,對此也十分喜愛,我倆對罐罐茶的喜愛程度遠超於此。誰會在山上煮茶喝呢,我想村子裏除了我倆再沒有其他人了吧。坡上挖一孔拳頭大小的洞,洞深不及胳膊肘,下大上小,在側面掏一風眼,折幾枝枯乾樹枝,點火、取水,這樣的操作就是一個簡單的土爐子。我倆對於斯樂此不彼,總能玩上一整天,驢吃飽了,人也玩好了,趕驢入圈。以至於很多年後,都已成人的兩個頑童每每會面,總不忘一句“喝茶去”,此中暗藏的情結或許只有我二人知曉。

我很願意把發生在村莊裏的樁樁件件講給別人聽,就像講述一段關於修行的歷程。這些經歷無論是貧窮,還是快樂,都將是一段不容抹殺的回憶。或許是一種智慧,長時間的修行而悟得的生存智慧。生長在黃土村裏的鄉下人,在對生活進行一場修行;落在黃土高原上的種子,萌生成一座破爛的村莊,它也在進行一場修行。莊稼人修行的是有關五穀雜糧的智慧,而村莊修行的則是有關歸去來兮的抉擇。

過去貧困的日子,村莊在修行。在我的印象中,黃土高原上的村莊從來都擺脱不了它破舊的容貌。風是歌者,一遍又一遍鳴唱着那令人厭惡的歌調,鬼哭狼嚎一般;沙是舞者,隨着西風平仄的歌調變換多樣的舞姿;雨是暴脾氣的人,總是姍姍來遲,生氣了幾個月不見蹤影,或者是頃刻間要宣泄情緒,頓時暴雨如注,山溝裏洪聲如雷。可是風再怎麼吹,沙再怎麼揚,雨再怎麼下,都不能給黃土村一個像樣的姿態。房子是土坯泥面的瓦房,只有炊煙升起來的時候村莊才像個村莊,至少有點人氣。不然那和黃土包一般無二的房屋,又有什麼人氣可言。車子是老牛拼了命也要拉扯的木板車,吱吱呀呀響半天,這條溝跨到另一條坎兒。走的路很長,也只是把一車糞從一塊地拉到另一塊地。糞當然是好東西,在受窮的年月裏,誰不能説糞土是最好的糧食?那麼路呢?路當然是莊稼人踩出來的,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多了變成了路,在鄉村就是如此。這條路是眾生之路,沒有紅燈,眾生可行。莊稼人再怎麼拼命也喂不飽等吃的幾張嘴,年成不好,農民能有多少本事呢?

村莊當然看見了這一切,它隱忍着,它只能隱忍。誰説隱忍不是最好的修行?或許某一天,它能在隱忍中發現哲理,能在貧窮年代裏開闢出一條希望之路。可不管多麼清苦,多麼貧瘠,村莊始終能給衣不蔽體的莊稼人提供一所遮風避雨的居所。房子再破,總也是個家;村子再窮,總也有個根。如果某一天,我們在修行道路上感覺累了,回過頭還能看見這一汪池水。

如今富裕的歲月,村莊依舊在修行。有很多年了,村莊裏很少聽到健壯男人的聲音。男人跟着發財的夢想走了,不甘寂寞的女人也踩着男人的腳步離開,剩下的只有老態龍鍾的老者和嗷嗷待哺的孩童。於是,鐵犁擱置,田地荒廢,院落坍塌,就連村口的老狗都懶得吠叫一聲,它知道再無家可守。村莊裏的事物都在逃逸,留下的只有這座形同虛殼的山城。我知道,此時的村莊正在進行最煎熬的修行。

村莊依舊隱忍着,好像隱忍是所有智者與生俱來的智慧。但它依舊堅挺,我不知道它的動力來自何方,也不能理解它在為誰等待,或許這正是智者的聰慧之處,而我的道行依舊是如此淺顯。直到後來,我在離開家很長一段時間的時候開始思念它,想起村莊裏的母親,村莊裏的大田,還有與我為伴的昆蟲、野草,都會不覺熱淚盈眶。直到我寫這篇文字之時才真正懂得,村莊裏的生活就是一段關於五穀雜糧的修行歷程,而我的村莊也在進行一場修行。這讓我很沮喪,從小父母親的告誡就是學知識、長本事,有朝一日能擺脱困境,遠離村莊。而此時我卻開始痛恨那些恥於鄉村的鄉下人。

要我説,世界上最無情的莫過於人。我時常把人定義為戴着智者光環的愚鈍之物,仁不過糧食,義不過家畜,高尚不過野草。他們不懂得“生於斯、取於斯、感於斯”的道理,也不會懂得自己也像螻蟻一般渺小,都是在最低的泥土中尋找糧食。“見利忘義”、“見異思遷”這種惡毒的詞語都是為人類量身定做的。螻蟻雖小,尚且思根,況人乎?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選擇忘記,我沒忘。很多人有和我一樣的經歷卻不齒於脣,對於此我始終未能理解。我也知道其實有很多人正在和我做一樣的事情,在城市中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裏,做着一件極為神聖而又忘本的事情。“離開農村”似乎成了我輩之人一生中唯一的夢想,而這個夢想卻是何其虛偽?此時,我陡然間想起父親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都走了,地誰來種?糧食怎麼來?”我想,這或許是正是村莊一直隱忍的動力吧,也是村莊不曾言説的智慧。

至此,我終於領悟了村莊修行的目的,那便是遵循古代先賢一句“民以食為天”的告誡。我想,到某一天“城市化”這條道路走到盡頭的時候,每個人都會回過頭觀望被拋棄的村莊。那時候,希望村莊能敞開寬厚的胸懷,接納每一位悻悻迴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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