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經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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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旮旯裏的村莊史

村莊的經典散文

黃土高原地帶的陽光,一年四季除了三伏天給人一種激情四射的感覺外,另外的三季,都擺出一副懶散地、不愛搭理人的姿態。冬天的風颳在人的身上,就是早已被人説濫了的那種情形:寒風如刀。其實,這只是在曠地裏,或人的心情不好,或日子過得不如意時,對季節所產生的心理感受。要是這樣的話,冬季黃土高原的人就應該老老實實貓在家裏,村莊裏就應該了無人跡了——誰願意睜大眼睛往刀尖上碰呢。相反,貓在家裏是一件相當不划算的舉動,因為屋裏冷得出奇,有條件生火爐的人家即便付出了耗費寶貴燃料的代價,也並不能給屋裏營造出讓人感到温暖的那種温度。人們喜歡用温暖來形容家,實則,那種温暖只是對親情的感受,在這個季節,家裏的冷是超過野外的。當然,我説的是,在頭頂有太陽的時候。

黃土高原的冬天,幾乎每個白天,抬頭都可看見一顆大太陽的。太陽如一個漸入晚景的老太太,眼睛裏失去了神采,臉上沒了生動,眼裏偶然捉住某個物事,很可能是一個極端沒意思的物事,也會目不轉睛好半天的。那眼神似乎內容飽滿,似乎又空無一物,你感覺投向你的目光是友善的、充滿關切的笑意,你不禁心生親切,可是,走近了看,目光卻不是投向你的。那是一種散亂的、遊移不定的目光。可是,在每個村莊,都會有一處、或幾處被稱之為陽面旮旯的所在,每一個所在,便是一個村莊整個冬天温暖的象徵,也許還是產生思想的淵藪。背風向陽,北面是黃土崖壁,東西兩壁如翅膀,缺口朝南,所有的風都很難進來,而所有的陽光似乎都可聚攏而來。老人在這裏抽旱煙,諞幹傳,孩子在這裏玩鬧,從老人口中噴吐而出的煙團籠罩了旮旯,煙團堆積得厚了,就要逸出旮旯遮蔽的範圍,便被凜冽的寒風捲起,霎時消失在曠野中。旮旯裏早已積聚了厚厚一層陳年浮土,孩子的玩鬧將浮土激揚起來,塵霧喧騰,塵霧如果逸出旮旯,也會像煙霧一樣,隨適時而過的寒風,迅捷地消失於大化之中。

一個村莊的冬天因此而生動,而擁有了與黃土一樣厚重的內涵。每一個老人都是一本村莊的活字典,都是世道人心的評判者。遠古洪荒時代的傳説,遠近村莊的奇事逸聞,家族之間的恩怨,某些家族的隱祕,都會從他們的口中不經意地説出來。偶爾,互相間還會為某件事情的真相,以及對這件事的看法,發生一些不乏激烈,但趨向和解的爭執。爭執不下的事情很少,真的遇到爭執不下的事情,最後的裁決者是某個年紀最長的人。而這個長者裁決的依據是,他曾經聽某個已經過世許久的長輩説的。別人沒有見過這個長輩,或者與這個長輩機緣甚淺,那麼,眼前這個長者的結論便是對這件事情的最後結論,如果某一天這位長者死了,以後再遇到此等情形,在場的某個比別人活得久的躍升為長者的人也會引用他的觀點,為大家釋疑解惑。

小孩子是可以一心二用,或多用的。玩是他們的天賦人權,對於玩,每個小孩都秉持着天縱聰明。在大人眼裏,眼前只是一堆內容空洞的浮土,實在玩不出什麼意思來的`。大人和小孩在這裏產生了根本的分野。眼前的這些大人也都是在土旮旯中由小孩玩成目前這個樣子的,但他們忘了當年土旮旯帶給他們的無窮樂趣。好在他們並不干涉小孩的玩鬧,也絕無親自指導小孩如何玩鬧的衝動。好為人師是人的通病,但,關於玩,無論哪個大人都比無論哪個小孩要弱智的多。村莊裏大人對小孩的態度是:大人做大人的事,小孩玩小孩的。如此看來,在輩分森嚴的村莊,民主的細節如同偶爾滲入旮旯的野風,在不時地吹拂着人們的情懷。小孩的手腳忙而不亂,小嘴巴的使用頻率也很高,真不知道在空洞的黃土旮旯裏,他們會玩出那麼多花樣,玩出那麼大的興致。他們的耳朵也沒閒着。他們在不停地説話,也在聽大人説話。在村莊,大人説話時,小孩是不可插嘴的,哪怕大人説出了多麼荒謬的話,哪怕小孩對此有多麼非凡的真知灼見,但,小孩是萬不可插嘴的。有插嘴的想法都是錯的,話一出口,就是不可饒恕的錯了。輕則遭到一頓呵斥,重則要挨大巴掌抽的。插一次嘴,遭呵斥,遭抽,只要吸取教訓,下不為例,也就罷了,老插嘴,你就會變成一個讓大家都不待見的人,由此還會影響到父母在村莊的聲譽:某某家的娃簡直少教嘛。

孩子在玩鬧中,大人所諞的幹傳,有一搭沒一搭,鑽進他們的耳朵,這個冬天聽到隻言片語,下一個冬天又聽到一些,到他們長大成人時,從大人口中聽到的片斷信息,在他們的心靈裏經過一番折衝樽俎,再結合自己已經獲得的人生經驗,對一個村莊的認識,對廣大未知世界的基本理解,就這樣形成了。村莊裏每個孩子的鄉土教育就是這樣完成的,他們從中聽到的神狐鬼怪故事,是最初文學的和想象力的啟蒙,聽到的是非恩怨悲歡離合故事,成為他們對人世間開展最初的道德判斷的標尺,聽到的男女隱祕情事,使他們在懵懂中完成了情感啟蒙,或性啟蒙。

城裏的父母在説大人話時,一般是要回避子女的,在村莊則無須這樣,既無須耳提面命,也無須藏藏捏捏,一切自然而然。城裏的父母生怕孩子過早地懂得男女那點事情,可滿城都是情慾的喧囂和暗示,誰也無法蒙上孩子的眼睛,孩子還是毫無例外地過早知道了。村莊的孩子睜開眼睛看世界時,就可以真切地看見性場面,家裏馴養的各種動物,天上的各種飛禽,並不會因為少兒不宜,而有所收束。也因此,大人在説這些話題時,並不刻意迴避未成年人。村莊裏的人並不懂得多少教育學,只因為他們在有些事情上相對高的透明度,當神祕不再神祕時,探究神祕的勁頭也相應小了。這恐怕是村莊的孩子在對待性問題上比城裏的孩子要保守許多的原因。想想也是,人終究是要長大的,該知道的遲早都要知道的,知道了就意味着長大了,既然長大了就該知道他們想知道的事情,誰又能拿出什麼切實可行的方案來,讓天下人都模範遵守,哪個年齡段該知道什麼,哪個年齡段不該知道什麼。知道還是不知道,知道好,還是不知道好,完全是一個自然的無師自通的過程,這與年齡無關,無須刻意傳授,更無須刻意遮掩。

冬天是農閒季節,在冬天,背風向陽的黃土旮旯是相當温暖的,村莊裏把向太陽取暖,叫曬暖暖。暖暖曬暖了人的身心,曬出了熱情。村莊裏把聊天叫諞幹傳,既然是幹傳,而且是諞出來的,那麼,就不能當作在正規場合説的正經話對待,等於是一則免責聲明,就為説話者的即興演繹和再創作提供了廣大空間。村莊裏的人常説:你把人家諞幹傳的話都當真了,讓人咋説你嘛!一個,幾個,無數個,一年,幾年,幾輩子,一代代幹傳諞出了一代代人生,枯寂的村莊因此生動了,豐富了,關於村莊的知識以自然的形式得到傳承,當眼下這些在旮旯裏曬暖暖、諞幹傳的人謝世後,眼下這些玩土混鬧的孩子也長大了,老了,自動成為曬暖暖、諞幹傳的主角,他們會把他們在童年聽到的幹傳,在他們曬暖暖曬出熱情後,聲情並茂地,也不妨添油加醋地,諞給他們的後輩。

村莊的痛和愛

我又去了一趟這個名叫洪水莊的村莊。

兩條高山平行延展時,好似商量好的,在這裏同時拐彎兒,恰如兩根粗礪的糾結在一起的胳臂肘子間留出的薄薄地一條縫隙,風從這裏尖叫着擠過去,洪水從這裏喧囂着擠過去,昨天擠過去的風今天又來了,一年四季,這裏便成了一條風路,以前在每個春夏秋三季隔三間二都要從這裏擠過去一回的洪水,如今只有在盛夏季節偶爾光顧一次,除了把殘留在洪水溝的數量極其菲薄的枯枝敗葉和羊糞豆兒清洗乾淨外,在遇到情緒比較昂揚時,還會迅捷地漫上兩邊扁擔寬的條田裏,將各種本來就顯得萎靡的莊稼連根捲起,哂笑着,逍遙遠去。

不知在何年何月,有那麼一個人,或是男人,或是女人,或是一對男女,也可能是兄弟倆,或母女倆,抑或是父子倆、姊妹倆——都有可能的——看見風從這裏擠過去了,洪水擠過去了,他們本來也是打算從這裏擠過去,像風或洪水那樣,走向遠方的,但,他們在往過擠時,也許是累了,也許覺得這地方還不錯,就在這裏的黃土峭壁上鑿出幾孔簡易的窯洞,落腳了。不知過了多少年月,峭壁上居然被鑿出了上百孔窯洞,數百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以家的形式分住在屬於自己的窯洞裏。

一個村莊儼然誕生了。誕生了的村莊儼然一個村莊。誕生了的生命就有理由活下去,就要想辦法活下去,誕生了的村莊當然有理由,也有責任,以村莊的姿態延續下去。

村莊名叫洪水莊。名字不知出自誰的智慧,想當然地説,當年以洪水命名村莊,到底是名至實歸的,這有那一條貫穿了全村的深刻的洪水溝作證的。同樣可以想當然地説,洪水是這個村莊成為村莊的前提。因為村裏逼仄的空地上殘留着大大小小十多處澇池,每個澇池都有岔口連接洪水溝。澇池的作用是,將洪水引入,積攢下來,作為旱季的生活用水。如今,大多澇池終年無水可蓄,皸裂的幹泥片兒象徵着這只是一個曾經的村莊。國家在千里之外的荒漠地帶開闢了一片廣闊的綠洲,洪水村被列為首批移民村莊。政府來人三番五次動員搬遷,可是,沒有人願意離開洪水村。多少年了,村民們無數次望着不下雨的天,一遍遍劃拉着不長莊稼不生草木的土地,他們小聲咒罵着不通人情的天,甚至咒罵着瞎了眼睛的祖先,恨不能憑空生了翅膀,攜家帶口飛向冥冥之中的肥田沃土,享受現世的幸福。可是,當真的生出了飛翔的翅膀後,他們卻不願飛了。一夜間,故土是那樣的令人留戀,這裏的山山水水彷彿自身的血脈經絡,牽扯到某個部位,引發的都是深刻的痛,由衷地愛。公家人是懂得洪水莊人的心理的,他們説,前往的地方,沒有別的居民,洪水村的建制不會被打亂,甚至洪水村的村名都可以保留,那裏平原廣闊,灌渠縱橫,國家出資建造的房屋寬敞明亮,居住條件比城裏人都要好。某個心眼較活的村民心眼動了,也只是動了一下,隨即心口那裏便是一陣驚悸。離開村莊無異於嬰兒離開父母,世間的一切景緻帶來的都是無一例外的迷茫和恐懼。

一些讀過幾年書的年輕人心眼活了,真的活了,他們能看得懂國家提供的地圖。遷往的地方仍然是地球上的一片土地,不僅屬於中國,也屬於本省。一個羣體在面臨同樣的抉擇時,所有的人在某個特定時刻都處在無主張狀態,這時,只要有一個人做出了決定,哪怕這個決定是最糟糕的決定,所有的人立即都會心明眼亮,把它當成最佳的、惟一的決定。離開村莊的時刻無可阻擋地到來了,此時,哪怕只是一束茅草都是那樣的寶貴,他們把一切能拿走的,統統裝上國家提供的大卡車。牛驢豬羊雞,罈罈罐罐,一樣不能少。只可惜,土地拿不走,哪怕只有扁擔寬的、十種九不收的土地。小孩歡叫着爬上從未坐過的卡車,他們還不懂得離鄉背井的意義,大人一步三回頭,女人和老人哭哭啼啼,互相解勸着,被解勸的人哭,解勸別人的人也在哭。終於,一輛輛卡車開動了,洪水莊在卡車的轟鳴中陷於沉寂。

那一天,我去了洪水莊,他們要遷往的地方此前我已去過了,在我看來,無論以什麼樣的眼睛,以什麼樣的觀點看待世界,洪水莊的人都應該算是由地獄步入天堂了。可是,幾年後,我聽説,稍有點年紀的人大多又返回洪水莊了。

這是我再度來洪水莊的原因。我想探究是什麼理由讓他們放棄天堂重返地獄。我問了許多人,許多人默然無語,許多人言語囁嚅,而神情既淡然,又堅定。我問是那裏生活苦嗎,他們説,不苦,比這裏好多了,我問是受本地人欺負嗎,他們説,那裏沒有本地人,一個村子都是洪水莊人。我的理解能力受到了空前的挑戰,我不知道我到底該問什麼,該怎樣發問,沉默許久,一個原來當過村支書的老者也許看見了我的尷尬,先前他是應付過一些場面的。他有些難為情地説,住在那裏,主要是心理不踏實嘛,在田裏幹活好像腳下踩的是浮雲,看見滿倉的糧食老覺得是夢境,吃完飯,肚子倒是飽了,可嘴裏一點味道都沒嚐出來,寬敞漂亮的房子老覺得是畫上的,收工回家忍不住要伸手摸摸牆壁,看是不是真的,半夜醒來,也要摸一摸牆壁,害怕是做夢睡在野地裏呢。説完,他呆望着眼前的禿山,神情一片空茫,繼而臉生激憤之色,他説,我不是説你,沒當過農民的人純粹不理解農民嘛,有些人説我們是愚民,誰不知道國家是為我們好,我們沒有文化,難道連飯香屁臭都聞不出來?不是那回事嘛!在哪裏長大的人,一輩子都是哪裏的人,等那些生在灌區的孩子長大了,你去問問他們還願不願回到洪水莊?人家的父母把人家生在那裏,那裏當然就是人家的家,我們的父母把我們生在這裏,這裏當然就是我們的家,自己的家自己不愛讓誰去愛?自己的爹媽生得醜,難道要找一個生得漂亮的男人女人當爹媽?

我是懷着滿肚子的惆悵離開洪水莊的,出村口時,我回頭對村莊盯視了好大一會兒,村莊比先前更破敗了,在田間地頭忙碌的人們註定了,他們的忙碌是沒有什麼好結果的。當我在村口跨上縣裏提供的轎車要離開洪水莊時,我突然覺得,那些在無望的田地裏忙碌的身影與那片天地是那樣的諧和,他們行走在山窩裏的腳步是那樣的堅實,他們憂鬱的眼神投射在那片土地上時,顯現出來的卻是心安理得的淡定和從容。

此時,我似乎勘破了某些有關村莊的玄機,我似乎窺見了村莊對於生長於村莊的人所擁有的那種超越功利的意義。

從此,我便拒絕用功利的眼光去審視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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