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讀書筆記

來源:文萃谷 1.49W

大一時候上《談談方法》,猶記第一篇作業(小論文)的題目是“情感與理智”,這篇作業最終被我寫成了“意志與情感、理智的關係”,因而面批作業的時候助教對我説:“你以後想不想考哲學系的研?去看看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吧。”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讀書筆記

兩年過去,話猶在耳,但《作》總是書架上庋藏的新書,每次翻開都缺少讀下去的勇氣。況且課完人散,這大概是大學課程最大的特點。這也正是生活本身,在某一情境下相遇的人們很快各奔前程。也正因如此,有回過馬路,那位當年的助教迎面走來,跟我打招呼,這時竟然有種散去的一切中又回來了那麼一部分的錯覺。

於是張老師説這學期美學課上這本書的時候,讓我想到,如果現在再不看《作》,那大概是這輩子都看不完它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終於啃完了它的正文部分,這時我想寫點什麼了。

在兒時的“新聞理想”尚未破滅之前,我想成為一名記者,然而就像許多有過同樣夢想而未去實現的人們一樣,終究缺少改變現狀的勇氣,又不甘沉淪於為虎作倀。這一轉變實際上打開了另外一扇不一樣的門;它不通向廣場,而通向隧道。大一時的大物課上,當那位陳教授口若懸河地説着自己和某某諾獎得主吃過飯的時候,我想到的是米蘭·昆德拉引過的一句胡塞爾的話,大意是説,科學使人的目光不再着眼於“生活世界”,而是孤軍突進地在某個狹小的領域裏奮戰,從而使人陷入真正的孤獨。

這句話固然是對科學的批判,現在想來,還有另外一層被忽略的形象:孤軍奮戰的科學之人,猶如從這土地上找了一個點,然後挖下去;他無意建造宏偉華麗的建築,卻專注於前行本身,隨着土壤和巖石指示的方向挖出一條獨處的隧道,並且真正的研究,將使他無所謂隧道的開口終將在哪裏。當廣場和人羣不能支撐生活時,隧道和獨處或許能夠將引人向暫時的安寧。

隧道本身也不能提供安寧。照叔本華的説法,科學所代表的以根據律為方式的認識並不能提供這種安寧;能在人間暫時提供這種安寧的,必須是藝術的那種無意志的認識,我感覺有點像康德的所謂“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無功利的快感”。然而我還是沒有讀過康德,所以也不知道以前讀到的評述是否真能照映出原貌。

不過隧道只是一個比喻,它不僅有“科學”這個外殼。如果一個人自身就是一個移動的隧道呢?

一個人的狀態非常重要,也許是因為每個人都有肯定自己生命意志的需要,以(精神上的)獨處確證自己真的存在且唯一,而不是某個他者的映射和重複。而愛好廣場的人,大概是喜歡這種融化在人羣的感覺吧。執着於隧道的人,無論隧道有着怎樣的形式,時常會找不到在外面世界的位置,就連二者的時間也未必同步。當世界片刻不停、甚至迫不及待地旋轉到這一時刻的時候,也許隧道中人仍在細細品位久遠某時的見聞。正因如此,雖然每個人都活在當下,活在當下卻也很難。

似乎隧道是一個很難走出的東西。只要隧道中人依然相信廣場和人羣無法支撐他們的想望,那麼隧道的牆壁就永遠冷漠堅固,雖然可能只是一道玻璃的幕牆:我在看外面的某個“它”,以一種觀審客體的方式,否認“它”也可以看我。至於人與人之間的相遇,毋寧説是邊界和邊界的碰撞,並且由於二者時間未必不同步,通常總需要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哦,當初……

所以所謂的相遇要求:發生在同一時刻。

如果説“後繼”真的是時間的全部本質的話,那麼我想所謂“時光機”不過是類似撥弄鐘錶的幼稚遊戲而已。如果抹去所有中間的記憶重新回到某個時刻,無論是物理學的人擇原理還是命運,人總會作出相同的`抉擇,所以這樣的時光倒流是無意義也無法驗證的;另一方面,既然處在此刻的人帶着此刻的記憶返回過去,由於“返回過去”這一事件發生在“此刻”之後,他所能回到的不過是“過去某時”在“此刻”之後的一個複製品,就像所有的時鐘被撥慢了一樣:而正是這個,真正令人嚮往。

“所有的回憶都是為了認識自己的意志”,瞭解自己的命運。而這種認識需要恰當的時機,需要一束光,《作》也許能算得上一個不錯的光源。

阿蘭·布魯姆在《柏拉圖〈王制〉釋義》中把《理想國》歸結為解答“人應該如何生活”這個命題。在蘇格拉底等人的對話中,建構了一個又一個城邦。然而那些城邦歸根結底只能滿足創造者自身的意願。譬如後來的盧梭等等,有各自奉行的基本原則,並且堅信這些原則是普遍的,從而生髮出各自的理想社會。他們不愧是傑出的思想者,因為他們不僅創造了自己的世界,並且懂得如何將這世界呈現出來,通過概念的方式固定下來,傳播給外面的人。然而每個人有各自不同的理解,就像《傳播學引論》課上講到的那樣,真正能夠溝通的只是話語的交集,而隨着參與者的增加這個交集單調非增。也許關於“人應該如何生活”這個問題,答案總是有着揮之不去的限定條件,因而只能屬於少數人;最後的情況下,話語完全相交的通常只有提出者自己。

《作》給出的是自己的解答,這種解答來源於印度宗教卻又否定了宗教的那種含糊其辭。我理解意思是通過生命意志的自我否定以擺脱人生的痛苦,而這無疑就是“人應該如何生活”。並且,叔本華清醒地認識到這樣的安寧不是所有人都能達到的:雖然他熱切地鼓動,卻也不羞於承認大多數人,要麼如同禽獸只為當下(眼前)的幸福矇蔽而不具對過去和未來的眼光,要麼即便是有了這樣的眼光,也無法超越個體的侷限,認識到個體只是(抽象?)人的派生結果。我覺得,叔本華對於理念的理解,“意志的恰如其分的客體化”,也許是把柏拉圖的那個“理念”從天上請下來了。理念不是最高的東西,它高於表象,但只是在“客體化”程度上説的。而意志的客體化程度越高,人的主體性越低,生命意志受到的挑戰越大,所能帶給人的壯美感就越強烈。

我對於“個體的人”總還是念念不忘,不過按照叔本華的説法,這是生命意志的微光還未泯滅的結果。叔本華通過強調生命意志的 自我 否定和意志的完全自由,否定了意志能夠為外界改變的這種信念,然而我還是不禁要擔心,如果“生命意志的自我否定”被無限放大和推演,那麼少數那些“非義”的、為惡之人操作下,在他們的坑蒙拐騙中,人們不就喪失了自己的意志,而成為個別人無限擴張的生命意志的工具了嗎?雖然真正的公道據説是“過失和懲罰是同時的”,有點讓我聯想到基督教對於罪人的憐憫之類,真正的公道在哪裏呢?

然而,讀到第四篇的時候還是越讀越感到一種感動,儘管我都幾乎忘了叔本華説過“人生就像是在痛苦和無聊中來回擺動的鐘擺”這句話,在他那些“既然苦難已悉數留給地獄,那麼留給天堂的只有無聊”,那些“睏乏和痛苦是下流社會的日常災難,無聊是上流社會的日常災難”的語句中,還是感受到了當年讀到鐘擺一句時的觸動。然而這些觸動是無以名狀的,我還不(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上學期《離散數學》的具體細節現在都記不清晰了,然而我始終記得數理邏輯所給予的那種震撼:如果你給定了前提,你所能得出的結論,無論有多少,都已經決定了。或許可以這樣理解:個別的結論只是前提的表象,從個別的結論中我們可以去猜測那個前提,但是也許永遠無法達到。

我又想起那本被我當做抒情散文集看的《憂鬱的熱帶》,想起那句長長的句子,“(……)一條與通往奴役之路相反的道路;人類或許無法追隨那條道路前行,但思考那條道路使人類具有特權使自己的存在有價值”。對生命意志的否定背後是對於絕對自由的無主體的嚮往,是對非時間從而永恆的存在的致敬;人可以不為什麼活着,但是人也許不該不為什麼而死掉。

“寫的人和看的人,有時候是一種相互酬答和支撐的關係。”曾經僅僅為了寫而寫,沒有人看也自我安慰是一種發泄,然而終有疲憊的時候。也許確實是很多人不理解這句話吧。今天寫得夠多了,也許又落入了為寫而寫的窠臼,然而也不免要奢望那些相互的酬答和支撐,哪怕也許並不配享有如此的優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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