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散文:文學的故鄉

來源:文萃谷 1.11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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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散文:文學的故鄉

201x年夏天,矯健的小妹華華從美國回來,執意要去他們父親的故鄉,也是華華兒時陪矯健回鄉插隊落户的地方――乳山崖子矯家泊看看。我有幸和朋友一起陪矯健和他的家人一同回去。六十幾年前他們的父親從這個小山村走出去,一路槍林彈雨,走到了大上海,在那裏安家落户、生兒育女;十幾年後的1969年春天,這個連十五歲生日都未過的瘦弱少年卻被“上山下鄉”的大潮,從他自小生長的上海被捲到父親出生、走出的地方,被迫安營紮寨,學着一個人在陌生的故鄉生存。如今,父母已經相繼老去;矯健早已離開矯家泊,定居煙台;兄妹遠隔重洋,已很少見面。老家和故鄉留下的只是一個遙遠的記憶和“矯家泊”這個地理上的名稱。

矯健的老房子在矯家泊村後最北邊的一個高坡上,磚石砌就的房子外牆看起來依舊很結實。據矯健説當時造房子的木料,還是他的母親親自寫信給知青辦爭取來的。造房子用的石料、磚瓦也都是好材料,或許在母親的潛意識裏,像一顆種子一樣被拋回故鄉的兒子,看不到任何回返大上海的希望,是註定要在這個小山村紮根落户,娶妻生子的。牽腸掛肚的母親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房子造結實點,使少小離家的兒子能夠遮蔽風雨。當時,在上海人民文學出版社做編輯的矯健父親去了崇明農場勞動,他的母親實在放心不下遠在故鄉小山村的兒子,竟着矯健的小妹華華一同返鄉,陪着矯健插隊落户,一直到矯健父親從崇明農場返回上海。

老房子已經別移他人,被新房主圍上了一道簡易的圍牆,一把鎖鎖住了小鐵門,院子里長滿了玉米、向日葵,紫色、白色的扁豆花爬滿院牆。房後的老柿子樹還在,枝繁葉茂。矯健一個人坐在房後的石頭上,默默地抽煙。我們都不敢去打攪他,只是遠遠看着。不敢想象,一個在江南大都市軟風細雨中,喝着牛奶,吃着餅乾,在武康路花園洋房中,整天爬房子上樹的調皮搗蛋的少年,被命運之風颳到這個只在父親講述中存在的故鄉,出門見山,以地瓜粗糧做主糧,像驢子一樣拉着豁子犁地的故鄉,在短暫的新奇之後是怎樣的恐懼。矯家泊是山區,身體尚在發育的矯健推着幾百斤重的推車上山,一使勁,腿肚子竟轉到小腿前面去了,嚇得他費盡全力才扳了回來;他是高度近視眼,戴着厚厚的眼鏡,剛到農村時常常把禾苗當野草給鋤掉;種豆子時嘴裏嘟囔着:“豆豆,四五六”,一鬆手,卻是一大把豆子撒了下去;又是故鄉的外來人,村裏人骨子裏的小促狹便有些欺生,厚道點的人喊他眼鏡,不厚道的人就喊他“驢捂眼”;一樣的出工、幹活,矯健掙的工分最低,還不及村裏的婦女工分多。閉塞、苦累、看不到任何前途的山村生活,讓這個來自大都市的少年恐怖。這個小山村是他祖輩安家生根的地方,卻不是他開花長果的地方,是父輩夢裏縈繞的地方,卻是他迫切想逃離的地方。故鄉?“低矮的草房苦澀的井水”,綠色的菜園,遍野的麥浪,明月、朝霞,霏霏春雨和冬雪,統統不是少年矯健想要的,他要逃離這個地方。於是自小被父親訓練出的文學夢想和才氣就在這個被稱作“故鄉”的地方,被強烈的“逃離”感激發出來,開始了一個文學少年的作家夢。他要憑着他的作家夢返回自小生長的上海,返回自小説着母語的地方。

這個小山村還記得當年的少年吧,這個説着串味兒上海乳山話,身上延續着矯家泊血脈的少年,豪氣、英雄、天真、懵懂、羞怯,揹着一個破書包,戴着鴨舌帽,到處尋師訪友,做着在別人看來不知天高地厚作家夢的少年。一個個寒冷刺骨的冬夜,水缸裏的水已經結冰,需要拿石頭砸開才可以喝到水,一盞油燈,一牀棉被,矯健就盤腿坐在冰冷的炕上,趴在小炕桌上寫作,也練就瞭如今矯健頗為自豪的“盤腿坐功”;為了省事,一煮就是一大鍋地瓜、地瓜絲,以至於地瓜絲都發黑了,村裏人開玩笑説豬都不吃,矯健卻吃得若無其事;夜晚看水澆地,一把鐵杴,一本文學書,就成了矯健最大的享受。苦哈哈的農村生活,有時候也給矯健帶來樂趣。小時候被父親送往少年體校,讓矯健練就了一身摔跤的好功夫,這讓矯健在力不從心的回鄉插隊生活裏終於有了一些可圈可點的光榮歷史,四鄰五村,都知道矯家泊有個戴“驢捂眼”的知識青年,是個摔跤的好手。於是常常有好事的人來找矯健“過手”。矯健在街上走着,有人來拍拍他肩膀:“夥計,來一個”,矯健就眯縫着眼一笑,把那人往肩膀上一扛,來一個,摔遍故鄉無敵手。

如今返鄉的矯健,早已功成名就,有過譽滿文壇的指點江山,意氣風發,歷經商海的潮起潮落,大開大合。在故鄉的街道上走着,不時會有些人認出矯健,他們熱情地叫着他的名字,拉着他的手嘮着家常,往他的手上塞着水果,鄉音鄉情讓人温暖。村中央清涼涼的小河已經乾枯,白花花的水泥路上偶爾有拉蘋果的汽車駛過,幾隻黃狗懶懶地曬着太陽。但此刻坐在老房子後面的矯健,在外人看來,依稀有幾分孤獨和傷感。從離開矯家泊,賣掉他曾經以為要紮根落户的老房子,矯健已很少回來,當年他實在是被二媽家蓋房子推石頭的活累怕了,於是帶着在小炕桌上寫就的一百多萬字的稿子,和未完成的小説《塋盤風波》偷跑出去,開始了他的第一次“逃離”。他在崖子的飯店裏,找了張餐桌,推開面前的杯盞狼藉,旁若無人地寫着。1973年春天,19歲的矯健帶着他在崖子飯店裏完成的《塋盤風波》再次逃離矯家泊,去了乳山縣文化館,被慧眼識珠的伯樂發現而留了下來。這是一次永久的逃離,從這個春天開始,矯健憑着《鐵虎》走上文壇,後來憑着《老霜的苦悶》、《老人倉》、《河魂》、《小説八題》、《金手指》、《金融街》等一系列享譽全國的作品完成了他的作家夢,在文學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離矯家泊的地理位置也越來越遠。

矯健後來在相距矯家泊不遠的馬石山下井喬家買了個山村小四合院,山青水秀,很漂亮。矯健有時候和夫人雪行嫂子開車回去住住,有時候邀朋友去玩玩。他依舊眷戀着山村生活,卻似乎有意躲開了少年時插隊落户的故鄉矯家泊。我不曾問詢過矯健答案,卻能隱約體會他對故鄉的那種愛和疼。矯健自小生活在上海,卻是以《農民老子》、《老霜的苦悶》、《老人倉》、《河魂》等一系列農村題材的作品享譽文壇,也是他下海經商前寫得最多題材的作品。除了《弄堂口》、和《小説八題》裏的《輕輕一跳》,以及那篇很有名的散文《到巴金花園去》,下海前的矯健很少寫他童年時的上海,而跟“農村”扛上了,農民的糾結,農民的苦悶、農民的期盼和希望、農民的淳樸、農民的倔強,農民的小心眼、甚至小惡習…… 他曾經迫切想逃離的小山村,在他真正逃離以後,有了審視的距離和角度,或許才誕生了真正意義上的故鄉,這個故鄉讓他糾結,讓他疼痛,讓他遠遠躲着不願回望,卻讓他不得不愛。莫言説:我的故鄉和我的文學緊密相關。也許所有好作家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文學故鄉,他們在這個故鄉受傷,在這個故鄉孤獨,在這個故鄉愛着,也在這個故鄉傷感和享受着。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成名之後的矯健依舊沒有返回自小説着母語的上海,而是客居在煙台這個海濱城市,娶妻生子,開花結果。他以逃離的方式離開矯家泊,卻以回望的姿態遠遠看着他父親和自己的故鄉,不離不棄,體味着這片土地的興盛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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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村是一個小縣城,七十年代初,只有南北、東西兩條柏油馬路,乾乾淨淨的馬路兩旁,栽着高大的白楊和垂柳。我的家在東邊的工業大院,上學的國小在縣城中心的縣委大院對面,叫夏東國小。因此每天上學、放學要穿過幾乎大半個東西馬路和小半個南北馬路。我的父母每天上班、開會,不曾有過半點的文學浪漫細胞,寵愛我的父親卻託人給愛看書的我辦了個大人才可以擁有的借書證,因此我經常得以在文化館的大院和圖書館進進出出,借書、跳皮筋,偶爾偷摘兩朵小花草,扒着窗子看看文化館的展覽大廳有什麼好玩的。那時的圖書館也沒有什麼書好看,《金光大道》、《海島女民兵》、《霞島》、《山風》就算是那個時代我能借到的好書了,後來借到一本《卓雅和舒拉的故事》,真是高興壞了。那是1973年,我上國小三年級。我當然不會知道,在我扒着窗子看文化館展覽大廳的時候,東大廳裏住着剛從矯家泊逃離出來,被伯樂發現留下的一個做着作家夢的文學青年,他就是矯健,他住的東展覽大廳被他戲稱為“東宮”。

跟矯健熟了以後,他經常開我們這幫夏東國小同學的玩笑:“早知道,就去看看你們了,還得叫我叔叔。”自然是玩笑話。但乳山這片土地的人和事總是和他有着千絲萬縷割不斷的聯繫。他寫《老人倉》時去萊西體驗生活,萊西的縣委書記以前是我們乳山縣的副書記,是我師姐的父親;我的師兄趙健是矯健年輕時的好朋友,我們脱職入大學讀書寫的第一篇文章“我記憶最深的人和事”,趙健就是寫的和矯健一起深夜爬乳山文化館的牆頭,敲着飯盒大聲唱歌,在一起神吹海聊什麼的。那是1983年。矯健早已憑《老霜的苦悶》和《農民老子》享譽中國文壇,是風頭甚健的全國著名的青年作家。因此,趙健活靈活現描寫他和矯健親密無縫的“戰鬥友誼”,讓我們一班做着文學夢的熱血青年,羨慕得眼珠發藍。矯健是我們乳山真正的“名人”,即使他客居煙台,離開故鄉,也是正兒八經入了乳山市志“名人錄”,載入史冊的。矯健於我,是文學前輩,是老師,亦是我敬重的兄長和朋友。矯健是一個頗有故事感和喜感的人,這使他看起來童心未泯,非常有趣,少了很多“名人”的.故作廟堂之嚴肅和高深,隨意灑脱,沒有架子,一點也不像“名人”。

在我所剩無幾的童年收藏小人書裏,有一本1974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連環畫《鐵虎》,是武漢《紅小兵》編輯部供稿,根據矯健著同名小説改編,單恂畫的。幾年前收拾東西時,居然被我發現找了出來,真是個意外的驚喜。幾次想贈送給矯健,卻終是沒捨得。我不曾記得得到這本小人書的具體經過,卻一定是知道這個在縣城大名遠揚的“文學小天才”,無意中用他的作品感動過我們。也不記得那個時候是否看見過矯健,或許在我們頑皮地偷摘花草的時候,在我們開心地跳着橡皮筋的時候,這個戴着眼鏡的細瘦青年唸唸有詞地從我們身邊晃晃悠悠走過?初到縣城的矯健,據説有好幾個非常經典的故事,至今在江湖上流傳。文化館的對門是縣委招待所食堂,矯健剛去文化館都是在那裏吃飯。大盆香香的稀飯,鬆軟的饅頭,看着就流口水黃橙橙油汪汪的乳山炸醬,讓在矯家泊吃了好幾個月發黑地瓜絲的矯健如見了親人般,他吃了一個二兩的饅頭就跟一塊小石子扔進湖裏,半點波瀾都沒有。又吃了一個二兩的饅頭,還是半點波瀾都沒有。於是,就着乳山炸醬,矯健不斷地排隊,吃饅頭;再排隊,再吃饅頭,居然一頓消滅了八兩饅頭。商業局有一個食量很大的副局長,聽説矯健的海量名聲,找上門來,用詼諧的乳山土話誇獎矯健:“兄弟,大糧站吶,比試比試?”這次矯健消滅了整整一斤饅頭,讓那個副局長目瞪口呆。後來,矯健在乳山縣城就有了個不怎麼雅的綽號“大糧站”。我曾跟矯健求證過這個傳説,矯健哈哈大笑,非常認真地告訴我:是真的。當年在矯家泊,地瓜和地瓜絲是所有鄉親和矯健的當家糧,玉米餅子也不可能敞開吃,至於白麪、大米只是年節時打打牙祭。正是長身體、長個的年齡,矯健天天吃着地瓜絲上山幹活、夜晚追逐着文學夢,他實在是餓壞了,經典笑話背後是整整一代人命運的悲哀。矯健初到文化館,看到自小熟悉的電燈,高興地拉開,關上;關上,再拉開。再也不用點油燈了,再也不用忍受煙燻鼻孔了,他終於可以在亮堂堂的電燈下讀書、寫作,做他的作家夢了。

“乳山待我不薄。”很多年後,提起乳山,矯健充滿了感激。他記得關心他寫作的公社書記,記得給過他知遇之恩的伯樂老師和嚴格管教他的文化館老館長,記得燈光球場南有過温馨記憶的小磚瓦窯,記得他從故鄉走上文壇,記得故鄉給予他的温暖、糾結、創作動力和源泉。矯健曾多次説過,如果沒有故鄉山村的磨礪,就沒有如今的作家矯健,艱難有時候是一筆用之不盡的財富。“乳山”是被我們故鄉人稱作“母親山”的,這裏靈山秀水,滋養出一代代英才,馮德英、蕭平、矯健,都是享譽全國的作家,他們一脈相承,延續着這片土地的夢想和希望。

矯健是一個有着很強逃離感的人。有誰説過:逃離故鄉是文學理想的勇敢選擇。面對故鄉的愚昧、閉塞和前程渺茫,或許背起行囊逃離、出走是最好的選擇。於是他逃離矯家泊,追逐着他的文學夢;當在文壇風生水起之時,矯健卻感到了創作源泉的枯竭,於是他再次逃離,跳進商海大潮,起起伏伏;在很多人都會守着進退維艱的財富選擇時,矯健卻毅然轉身上岸,再次迴歸文學,帶着他在商海中用心血碰撞出的文學財富,捧出《紅印花》、《金手指》、《金融街》等一大批財經小説。幾乎每一次逃離,每一個轉身,矯健都會有一次讓人驚訝的飛躍。他一邊逃離,一邊堅持,用他不斷的逃離成就着內心堅守的文學夢。日常的矯健,是逃離人羣的,他喜歡安靜,喜歡沉思,喜歡一個人去海邊散步,偶爾三五好友相聚則是隨性,灑脱,不拘小節,大大咧咧。矯健對文學和文字的節制和尊重讓我敬佩,在不“為賦新詞強説愁”的時段裏,他寧願去鑽研財經,也留下方方正正的文學夢和不斷追逐文學夢的大空間。文學的故鄉是每個作家精神之河的神祕發祥地,當矯健從武康路被拋回故鄉的矯家泊,又從矯家泊逃離,落居這座海濱小城,在商海馳騁,他的文學觀照對象也一次次發生變化,不變的是他永遠的文學旅程。當他懷揣着夢想一次次上路,出發,故鄉永遠與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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