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記憶美文摘抄

來源:文萃谷 1.72W

木屋記得老太總是起牀很早的,但這天中午了還沒起牀,她怎麼了?

木屋記憶美文摘抄

木屋雖已老成一尊古董且顫顫巍巍,但記得這裏的事情。記得住着的老太也老成一棵老樹最後站在那,人們都給老太叫的葛姨,好像都忘記了她的真實姓名。木屋還記得這裏有一頭豬也很老了,變成了一頭特殊的豬,通人性,最後在這一帶留下了一個傳奇,老人給它叫的“花花”。

葛姨——花花反覆考慮,就輕聲呼喚了一聲,聲音很輕很柔,像一個温柔女子。開始花花怕影響老人的休息,一直等着,終於覺得不對勁,就呼喚了一聲,又呼喚了一聲,都不見老人絲毫迴音,花花就很緊張了。

平時,一會兒不聽見老人動靜,花花就會輕輕呼喚一聲,像是怕老人有個什麼意外的。而老人也會連忙迴應一聲:哎,我在這呢,花花。聽見迴音,若花花在圈外就會興奮地跑去老人身邊,像小孩子一樣歡跳一陣,若在圈裏它會放心地睡下。其實,老人一會兒不見花花就像掉了個什麼似的,心裏空蕩蕩的,便要連忙呼喚一聲,看它跑哪去了,或去圈裏看看,和它説説話。哪怕聽見一聲花花的聲音,老人心裏就有一種實在感。經過這多年的相處、交流,老人教了它很多語言,因而花花早已完全懂得老人的語言,老人也完全懂得它的語言。

現在花花急了,就稍大聲地呼喚了兩聲:葛姨——葛姨——平時就是再餓,它也不大聲叫喚。當然從沒讓它餓過,就是老人再怎麼受病,爬也要爬到圈裏,給花花一點什麼吃的。自從有了花花,老人出坡、上山的時間從沒超過半天,連幾個親戚家都沒有去走過,她擔心花花餓了,擔心花花會孤獨不安。

花花急切的呼喚,使老人有了一點感覺——她昨晚摔倒在木窗下就動不了了,中風了,無法動盪也無法説出什麼,但她的心臟還跳動着。她的臉黃黃的,就像飄落地上的一片冬日黃葉。這時她又聽到了花花的一聲急切呼喚,可她無法迴應,她心裏十分難受。

木屋記得,老人經過漫長的努力,才慢慢拿起手邊抓癢的竹片兒。竹片的一頭像五根手指,彎着,和她的手指一樣,永遠也伸不直了。她拿在手裏,感覺很像長出的一隻新的小手兒。她就用這“小手兒”向板壁敲了一下,雖然用盡了最後力氣,但還是沒有什麼力氣,只敲出了一點微弱的聲音。但哪怕只是這麼微弱的一點聲音,還是被隔壁圈裏的花花聽見了,花花相信這是葛姨迴應它的聲音!這時的花花高興極了,從眼睛裏湧出熱淚來,它想老人的生命還存在,但肯定病了。於是它激動地迴應了一聲:葛姨!

啪。老人又用竹片迴應了一聲。

葛姨——

啪。聲音極其微弱。

花花想,老人是不是已經不能説話了呢?它有些惶恐了,禁不住又呼喚了一聲:葛姨——

但再也沒有迴應的聲音。老人的手似乎僵硬了,怎麼也動不了,無法敲出哪怕微弱的迴應。花花決定不再吱聲,讓老人安靜地休息,免得老人憂心它是餓了叫喚的。

木屋記得,這天的夜晚很美。圓圓的月亮像一片秋天的南瓜葉,黃黃的,亮亮的,將木屋蒙上黃濛濛的意境,古悠古悠的。多少年,老人就躺在這個意境的木窗下,感覺這月亮像秋天的一個大南瓜,吊在半空中,香噴噴的,把這夜晚全染成南瓜色,釀成南瓜香。她想,只要這南瓜不掉下來,她的生命也就像這南瓜一樣,既發光又噴香。老人望着,就進入了一種充滿南瓜香的夢境。

花花幾次都想再呼喚一聲,但它都忍住了。但就在這時,傳來老人向它敲出的極其微弱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深處傳來的輕聲呼喚。

花花聽到的卻像一聲宏大的呼喚,它激動地流淚了,連忙迴應:葛姨!聲音很有力,表明它沒餓,不要擔心它。然而它再沒聽到迴音。花花心情一下子陷入沉重,一夜未眠,將耳朵貼着圈壁籬笆,靜靜地聽着。但再無任何聲音。

木屋知道,老人一直昏迷着,再也無法迴應花花的呼喚。她手裏拿着的那個抓癢的竹片,也無法敲出聲音。天亮後,花花時不時地總要呼喚老太一聲,但直到夜幕又如一塊黑布蒙下來將山山嶺嶺包住,始終沒有老人的迴音。花花悲哀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愣着,像是在回想着什麼。

木屋記得,這屋子裏好久就只有花花和老太的身影與聲音。早上,老人早早地起牀,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花花,拍拍花花的耳朵:花花,你乖!從小老人就叫它“花花”。它的身上本是白色,頭部、腰部和尾部有一些黑色點綴,很好看。花花聽見老人走進豬圈門的聲音,就會一軲轆爬起來,將兩隻前腳爬到欄杆上,熱情地翹着嘴兒説您好!您好!老人就伸手去拍拍花花的腦袋瓜:花花,餓了吧?花花便會搖搖頭:不餓,不餓。

然後老人的第一件事,就是燒燃灶裏的火,為花花煮食。一邊煮食,她説:花花,你乖,我很快就煮好的。花花回答:不急,不餓。

煮好後老人提了豬食桶去喂花花。她將豬食倒在一個石槽裏,用手拍拍花花寬闊的頭頂,親切地説:快趁熱吃吧,啊。花花並不急忙去吃,而是感激地用嘴親吻着老人的手:您辛苦了!同時用兩片像風葉的耳朵一擺一擺地為老人扇風,老人累熱了,正喘着氣。

老人又摸摸花花的耳朵,説:快吃,不是冷了,冷的吃了肚肚要疼呢。花花點點頭吃起來,吃兩下又抬頭望老人。老人就彎下腰,俯在欄杆上,望着花花吃食,臉上微笑着,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吃飯一樣,漸漸地就笑得很有些温馨了。花花又抬起頭來,用嘴翹着老人的手:您去做飯吃吧。

老人欣慰地笑着説:我還不餓,老年人吃早了吃不下呢,我看着你吃食,真是太高興了,心裏好甜呢。你不知道,我一天最舒心的時刻,就是看你大口大口地吃食。你吃食的樣子真乖。要不是一天能看你吃幾次食,太陽真不知道要走好慢喲。看你吃一會兒食,太陽就走去了幾丈遠呢。

花花就望老人笑着:謝謝您!您看着我吃食,我是多麼幸福啊!我敢説,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豬了!這輩子,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你的恩啊……

老人説:我要感謝你呢,和你説話,是我一天最舒心的時候,一點也不孤獨、苦惱,不然我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了。老伴去世後的那些日子,我拿過好幾回繩子,準備上吊,和他一路去,是你輕輕的呼喚又讓我放下了繩子,又來到你身邊,心又熱了起來……活着當然很好啊。

木屋記得,白天老人從沒有關過圈門,讓花花自由地來往,隨意玩耍。花花喜歡跟隨老人活動。老人去地裏幹活,也總要叫它:花花,我們到田裏去。花花哼哼地應着,活蹦亂跳地跟着老人走去,彷彿是去一個什麼樂園。

田是坡田,就在屋旁和門口,木屋隨時看着這些田塊。到田裏後,老人説:花花,你自己隨便玩吧,我要幹活了。説着就開始忙活起來,或是挖田,或是播種,或是鋤草……花花看見老人幹活太苦太累,就常常來到老人身邊,去親熱她,活躍一下氣氛。老人看着花花的懂事和親熱,就笑了,就忘記了勞累。

幹一陣活兒後,老人就説:花花,我們歇會兒。花花哼哼着挨老人坐下來,陪着老人。老人帶的有一炊壺茶水,老人喝了茶水後,也總是倒上一杯,給花花餵了喝。有時花花本來不想喝茶水,但想給老人帶來一點兒樂趣和安慰,也就喝,而且喝得津津有味,呷着嘴,這時老人就笑了。花花也高興,覺得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木屋記得,老人和花花坐在陽光下的田邊,説着話兒。老人指着這山坡對花花説:這山坡叫茅草坡,是一個不小的.村子。幾百年前是一坡的茅草,是湖廣填四川時,上來的人們開墾出來的。我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個山坡上。在1959、1960、1961連續三年旱災加人禍時,這個山坡餓死了三百多人。我的爹媽、弟弟、弟媳,他的父母、兄妹,都是那時餓死的。我們的老大、老二兩個孩子都是那時餓死的……唉,這種田人的命苦啊……花花聽着,悲哀地點着頭,説哦,哦……像是完全聽懂了。

現在,花花已經一天沒有聽到老人的動靜了。花花呼喚了百十遍,一直不見老人一絲兒迴音,只有一片空寂,沉寂。花花急了,老人到底怎樣了啊!

隨後花花就幻想着,想老人可能是沒有力氣回答了,勤勞了一輩子,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還只休息了兩天呢。這麼一想,花花就不再打擾老人的休息,不弄出任何響動,保持整個意境的寧靜、安逸。

花花就又開始回想一些事情。花花知道自己和其他的豬們一樣,並沒有什麼特殊。但後來,它的確變成了世界上最幸運、最特殊的一頭豬。

木屋記得,花花是那年正月初老人的兒子買回來的。不幾天,還沒過元宵節,老人的兒子和媳婦就到遠處去打工。走時,老人説:你們好好去掙錢,我給你們把孩子帶着,把這豬好好喂大、喂肥,等你們回家殺了一起過年。他們説要得,接着就走下了門口的山坡。老人久久地站在院壩邊,一手扶着毛桃樹,一手遮在額前,望着兒子和媳婦,後來他們的身影早被門口的山坡擋住了,什麼也看不見了,老人還站在那裏,用手遮在額前久久地望着,好像他們永遠都在門口坡下。

後來,木屋記得,在她老伴去世的悲痛日子裏,老人就常常依着豬圈欄杆看花花,和花花説話。老人説:一直沒有兒子、媳婦的音信,我很擔心,兒子是去的山西挖煤,該沒出什麼事吧……花花搖頭:不會的,不會的。老人有什麼事,有什麼話,就對花花説,像是對它很信任。過年,兒子和媳婦沒有回家,老人沒有殺它,而且給它弄了好吃的。大年三十老人就沒有吃肉,只吃了點簡單的飯菜,然後就去一手扶着毛桃樹,一手遮在額前向坡下打望,直到天色變成一塊黑布蒙下來將山坡緊緊包住。然後就來到圈裏和花花説話,老人説:過年他們都沒回來……花花望着老人,安慰着:不急,沒事的。

木屋記得,第二年,也沒有兒子和媳婦的音信。過年,老人還是沒有殺豬,老人又沒有肉吃,就吃了點簡單的飯菜,然後就去一手扶着毛桃樹,一手遮在額前向坡下打望,直到天色變成一塊黑布蒙下來將山坡緊緊包住。然後就來到圈裏和花花説話。老人憂急地説:他們又沒回來,不知怎樣了……花花望着老人,安慰着:不急,沒事的。

木屋記得,第三年正月,孫子國中還差一學期畢業,他對老人説:奶奶,我去打工。老人説:你國中這期畢業呀,怎麼能去打工呢?錢我給你想法。孫子説:我不想讀了,讀也讀不出個名堂,我去打工,掙了錢去找爸爸媽媽回來。老人説:你還小啊,不能出遠門,就在家跟我學種田吧。孫子説:我不學種田,最苦的就是種田人,我要到外面去打工,我有伴。説走就走出了門。老人來到院壩邊,一手扶着毛桃樹,一手遮在額前,看着孫子向坡下走去,流着眼淚説:你過年一定要回來啊,你回來了我們就殺這頭大豬……孫子説要得,很快就走下了山坡,什麼也看不見了,老人還扶着毛桃樹,手遮額前向坡下望着,好像孫子永遠都在這門口坡下。

木屋記得,這年過年時,孫子沒有回來,更沒有兒子兒媳的音信……老人給花花弄了好吃的送去,看着花花,輕柔地摸着花花耳朵:我那兒子恐怕是不在了呢,媳婦肯定跟了別的男人……花花連連搖頭:不會,不會!老人又説:孫兒人小,可能沒掙到錢,春節回來的路費又貴,就不回來了。花花點點頭……

木屋記得,慢慢地又過了兩個年,還是不見兒子兒媳的音信,也不見孫子音信。老人分析:兒子是去的山西,可能是進的黑煤窯,出事了也就埋在了山裏面,不會報案,免得受罰,省得賠錢,也就永遠沒了音信。兒媳婦就跟別的男人去了遠處。但這僅僅是分析,老人則總是相信他們還會回來的。至於孫子,現在的年輕人,出門了就忘記了家裏,何況她只是他奶奶,也可能是沒有掙到錢。

前不久,老人看着花花吃食,摸着花花耳朵説:幾年了,我那孫子也該是大人了,再回來,我可能還不認識了呢,也不知我還能不能等到他回來……花花説:能。能。口氣很肯定。

其實對花花來説,他們回來了,就要殺它吃肉,他們不回來,老人就不會殺它,它就可以活着。這是一個兩難選擇。

木屋也不知道遠處的事,不知老人的兒子是否還活着。但看花花的表情,它是希望老人的兒子兒媳孫子都平安回來,哪怕要殺了它一家人過年,它願意為他們付出生命,這是它們的命運和價值所在。花花痛苦的是,不願離開老人,只希望能永遠陪着老人,和老人説話……

第三天早晨,木屋記得,太陽將這山坡木屋曬得暖暖的,並將手從窗户的木杆杆間伸進來,撫摸窗下躺着的老人。老人一動不動,任陽光之手一下一下地撫摸那皺紙一樣的臉,撫摸那老樹根一樣的肢體……其實,老人心裏一直在活動,只是不能動不能説話,因此也就十分壓抑、痛苦。她就去想象——兒子兒媳回來過年了,揹着很多東西,接着孫子也回來了,揹着一個牛仔包,他長成了一個高大漂亮的小夥子,他們都笑着,很高興的樣子。明亮的陽光照在他們臉上,非常好看。這時,她的老伴也來了。她説:你不是死了嗎?他説:其實,死是死的我的肉體,我的靈魂一直都在這裏,給你做伴,只是由於我們身份不同,你不能看見我。她説:那現在我怎麼看見了你的呢?他説:現在你也死了,我們都變成了一樣的身份,所以你就看見我了。她説:哦……

葛姨——葛姨——

這時她就聽見兩聲非常熟悉的呼喚,她多想回答它一聲啊,她手裏還拿着那個竹片兒,但她無法指揮一切行為了。她已經昏過去三天了,大腦已經癱瘓,只有心臟始終還堅持跳動着,等待着。但她感到心裏從沒這麼難受!

葛姨——葛姨——花花急切地呼喚着。

就在老人痛苦的一急之下,那竹片敲響了微弱的一聲迴應:啪——花花激動了,急忙又呼喚:葛姨——葛姨……

但再也沒有聽見一絲聲音。

木屋記得,就在這天下午,花花一副很急的樣子,更是變成了一位勇士,向欄杆衝去,用嘴去撬欄杆,它要將這些攔住它的欄杆一根根拆除,然後出去。可是花花用了很大的勁,而欄杆卻只如彈簧片似地晃了一下,依舊原樣。花花又鼓足勁再一次去撬——它一連撬了十次,欄杆依然原樣!花花不泄氣,繼續鼓勁去撬,去拆!——花花又一連撬了十幾下,第一根欄杆終於被它拆除。這時花花的嘴上已經紅紅的了,流着鮮紅的血。花花喘口氣,咬咬牙,接着向第二根進攻……直到滿天的霞紅紅的,將木屋映照得紅紅的,圈裏大片地方被花花的血染得紅紅的,被它撬除的八根欄杆也紅紅的——花花終於激動地衝出去,那神氣就彷彿一個勇士終於衝出重圍!

但花花沒有在屋裏找吃的,也沒有去外面田野,儘管外面吹來一陣陣玉米成熟的香甜、紅苕成熟的香甜,花花徑直來到老人的房間。一見老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手裏拿着的那個竹片兒緊挨着板壁,花花一下子眼淚雙流,哀切地呼喚:葛姨!葛姨……但任它怎麼呼喚老人也一動不動,毫無迴應。花花親吻着老人的手,那竹片在板壁上發出細微的聲音,花花用耳朵傾聽老人的胸膛……然後它在老人身邊躺下來,守候着,一動不動……它感覺到東邊天空又滾出一個大南瓜,吊在空中,滿世界一片南瓜香……直到數月後有村民來到這裏屋裏。

木屋像一位佝僂的老人,默默地站在那,接待了這位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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