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火的範文賞析

來源:文萃谷 1.86W

我夢見自己在冰山間奔馳。

死火的範文賞析

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凍雲瀰漫,片片如魚鱗模樣。山麓有冰樹林,枝葉都如鬆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墜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無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卻有紅影無數,糾結如珊瑚網。我俯看腳下,有火焰在。

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冰結,像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疑這才從火宅[ 火宅 佛家語,《法華經·譬喻品》中説:“三界(按這裏指欲界、色界、無色界,泛指世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憂患,如是等火,熾然不息。”]中出,所以枯焦。

這樣,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為無量數影,使這冰谷,成紅珊瑚色。

哈哈!

當我幼小的時候,本就愛看快艦激起的浪花,洪爐噴出的烈焰。不但愛看,還想看清。可惜他們都息息變幻,永無定形。雖然凝視又凝視,總不留下怎樣一定的跡象。

死的火焰,現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細看,那冷氣已使我的指頭焦灼;但是,我還熬着,將他塞入衣袋中間。冰谷四面,登時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噴出一縷黑煙,上升如鐵線蛇[ 鐵線蛇 又名盲蛇,無毒,狀如蚯蚓,是我國最小的一種蛇。分佈於浙江、福建等地。]。冰谷四面,又登時滿有紅焰流動,如大火聚[ 火聚 佛家語,猛火聚集的地方。],將我包圍。我低頭一看,死火已經燃燒,燒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熱,將我驚醒了。”他説。

我連忙和他招呼,問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遺棄在冰谷中,”他答非所問地説,“遺棄我的早已滅亡,消盡了。我也被冰凍凍得要死。倘使你不給我温熱,使我重行燒起,我不久就須滅亡。”

“你的醒來,使我歡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願意攜帶你去,使你永不冰結,永得燃燒。”

“唉唉!那麼,我將燒完!”

“你的燒完,使我惋惜。我便將你留下,仍在這裏罷。”

“唉唉!那麼,我將凍滅了!”

“那麼,怎麼辦呢?”

“但你自己,又怎麼辦呢?”他反而問。

“我説過了:我要出這冰谷……。”

“那我就不如燒完!”

他忽而躍起,如紅彗星,並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車突然馳來,我終於碾死在車輪底下,但我還來得及看見那車就墜入冰谷中。

“哈哈!你們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説,彷彿就願意這樣似的。

不同於《野草》集中其他由詠物開始的散文詩,《死火》開篇就點明故事與情節都是虛構的,這只是“我”的【夢境】。不過,魯迅沒有心情做甜蜜的夢,他夢見的是一個人在冰天雪地中踽踽獨行。與同時代的作家相比,魯迅是孤獨的,他的懷疑精神和悲觀主義總是將他推到絕望的邊緣。在五四運動的巔峯時期,他就寫出了一系列顛覆時代共名的作品,與同時代那些對未來自信樂觀的知識分子們格格不入。從某種意義上來説,魯迅是現代的心靈漫遊者,他的內心自我淪陷在一些無法解決的問題上,為了求得出路,像屈原一樣開始了對問題的追索,與屈原不同的是,他知道追索也是荒誕的,可能會毫無意義。即便如此,他卻還是要前行。

在求索的過程中,他掙扎在希望與絕望之間的灰色地帶,“忽然墜在冰谷中。”他發現自己行走的每一處都是虛空。

“我”在冰谷中絕處逢生,遇到了死火。死火是地下的火焰,是寒冰中凍結的熊熊烈火。死火這一中心意象很有象徵意味,它可以代表詩人心中凍結的希望,也可以代表很多處於“我”的對立面的事物。無論是魯迅的小説還是散文,主體總處於一種兩極對立之中,而在《野草》集裏我們可以發現一些成對的觀念或形象:生和死,明和暗,友與仇,生長和朽腐,空虛和充實等等。這些都是被置於相互作用,相互補充,對照的烏比斯環裏。

魯迅小説深摯感人的地方就在於主體精神和生命體驗總是不自覺地滲入到了文本中,令讀者很有代入感。用濃縮着愛與死的童年體驗來説話是作家們慣用的一種提神技巧。也使“我”存在與行動的理由更加充足、深刻。

死火燃燒了我的衣裳,而我終於驚醒了沉睡的死火。但是,死火與“我”的相遇並不是和諧的,陷入了殘酷的博弈之中,除非你死就是我亡,必須要有人做出犧牲。死火無論是離開還是留在這裏,都會熄滅。“我”無論如何也要走出這冰谷。死火決定燒完自己助我離開。在此處,死火所代表的`希望通過犧牲自我達到了一個峯值,它將我送出了谷口。如果,全詩在這裏結束,恐怕有人會説魯迅讚揚的是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但是魯迅還是魯迅,他早就穿過了時代共名,他讓“我”剛一出谷便碾死在車輪底下。而“我”並沒有因此絕望悲傷,反而得意地説:“你們是再也遇不到死火了。”魯迅在此處為何要採用悲劇的結局?在文學作品中,他殺與自殺都是一種創作,為的是蓋棺定論,像流動的金屬最終在模具中成形一樣,抹殺掉其他的可能,從而將一個凝固的形象映入讀者或是自我的腦海。

“我”雖然在希望(死火)的幫助下離開了絕境(冰谷),但是馬上就死去了。這一點,很像魯迅筆下那些知識分子們的命運,最終像蒼蠅繞了個圈,回到原點。魯迅可能意識到,在他長久探索的終點,並沒有什麼至高的目的,只有死。即便如此,他還是在反抗自己的絕望,所以“我”的最後一句話並沒有什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意味,“你們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這是對“你們”的復仇。談到“你們”是誰,就不得不提到魯迅在作品中總是將“獨異個人”與“庸眾”並列的原型形態,在獨異個人與庸眾的相對中,前者的行動除非與後者相關便沒有意義,而後者並不瞭解前者的意圖。於是出現了奇怪的復仇邏輯,這是一種愛與恨,輕蔑與憐憫之間的緊張矛盾,唯一的解決方法是犧牲。獨異個人只能成為某種烈士,對庸眾實行復仇,或是拒絕他們以觀賞自己的犧牲而取得虐待狂般的快感,或者作為一個固執的戰士,對庸眾進行無休止的戰鬥,直至死亡。不管他選擇的是戰鬥還是沉默,孤獨者總要為那迫害他的庸眾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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