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而言之不醒的勵志人物故事

來源:文萃谷 1.3W

1949年,沈從文給遠在香港的表侄、畫家黃永玉寫信:“北京傅作義部已成甕中之鼈。長安街大樹均已鋸去以利飛機起落。城,三四日可下,根據過往恩怨,我準備含笑上絞架……”黃永玉只覺得從文表叔誇張而幼稚。沒多久,解放軍真的進城,沈從文忙不迭誇他們“威嚴而和氣”,勸黃永玉趕緊回來,“參加這一人類歷史未有過之值得為之獻身工作”。這種矛盾幾乎貫穿沈從文的後半生,他在時局的長河中順流而下,自有逆流反抗的直覺,卻又不斷否定自己的直覺。

總而言之不醒的勵志人物故事

妻子熱烈地獻身於新中國建設,連讀國中的兒子都疑惑他為什麼“老不進步”,覺得他“到博物館弄古董,有什麼意思”,家人愛他,卻不理解他,沈從文只好從肖邦和貝多芬那裏尋找慰藉。他深夜寫作,第二天又全部扔掉,既因恐懼,也因自卑。他當然不再是過去那個鄉下人,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卻覺得自己會超過契訶夫,但他也沒有成為另外一個人,他留在了不能被改造的自我裏,微弱地抗拒,微弱地掙扎。

《沈從文的後半生:1948—1988》中記錄了他在位於北京郊外的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改造時的一段話:“天已接近黃昏,天雲如焚如燒,十分美觀。我如同浮在這種笑語呼聲中,一切如三十年前在軍營中光景。生命封鎖在軀殼裏,一切隔離着,生命的火在沉默裏燃燒,慢慢熄滅。擱下筆來快有兩年了,在手中已完全失去意義。國家新生,個人如此萎悴,很離奇。”1952年沈從文去四川內江參加土改,在信裏給兒子描述當時批鬥地主的情形:“實在是歷史奇觀。人人都若有一種不可解的力量在支配,進行時代所排定的程序……工作完畢,各自散去時,也大都沉默無聲,依然在山道上成一道長長的行列,逐漸消失到丘陵竹樹間。”沈從文自己其實也是如此,被不可解的力量支配着進行時代所排定的程序,與當時的大部分人尚處於政治昏睡狀態不同的是,他捕捉到了這一點。多年前沈從文就在《從文自傳》裏寫過,自己不想明白道理,卻永遠為現象傾心,他的文字準確描述了政治風暴之中眾人的茫然麻木,卻全無判斷,因他本就糊塗,不知如何判斷。現在看起來,他的這些零碎文字成為那個時代的.腳註,不重要,但有總是比沒有更好。

在我看來,1949年之後,中國大陸並沒有第二個和沈從文一樣有着劇烈自我衝突的知識分子。1961年他在井岡山住了3個月,雄心勃勃要寫一部關於共產黨員的長篇小説,但是什麼都寫不出來,灰溜溜下了山。1949年後他寫過一個短篇小説叫《老同志》,寫一個勞動模範炊事員。沈從文改了七稿,最後的結尾是“在任何地方……都有老同志一樣的勞動人民,在無私無我地為建設國家而努力”,如果抹去作者姓名,這可能是當時任何一個作家的作品。當被限定為必須為“人民”寫作的時候,沈從文喪失了他那迷人的文字天賦。

1956年沈從文在寫給大哥的信裏説:“寫小説算是全失敗了,不容許妄想再抬頭。近來文物工作也搞得不好,如又弄錯,還不知道換什麼工作會對國家有用一些。”他無比積極熱心地要為國家做點貢獻,但在那一年的局勢之下,他的“貢獻”卻是忙着給《紅樓夢》寫了幾百條註釋,傾心於研究諸如妙玉的茶具之類可能“國家”和“人民”都會覺得可笑的問題。《沈從文的後半生:1948—1988》中記錄,當時歷史博物館的副館長説他“終日玩花花朵朵,只是個人愛好,一天不知道幹些什麼事”。沈從文在歷史博物館待了二十幾年,最後要調入社科院,館長的意思是要走就走,無人留他。他的單位就像國家的縮小版,其實並不需要他。但沈從文的特別之處在於,在總是遭遇這些屈辱的下半生裏,他活得並不屈辱,他在花花朵朵罈罈罐罐裏獲得了另外的自由和榮譽。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一點任何時代與國家都奪不走的光,沈從文抓住了它,這支撐着他活了下來,活到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80年代。

瑞典漢學家馬悦然曾經公開説過,1987年沈從文進入了諾獎評選的最後名單,但那一年獲獎的人是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布羅茨基做了一個名為《美學高於倫理》的受獎演説:“個人的美學經驗愈豐富,他的趣味愈堅定,他的道德選擇就愈準確,他就愈自由——儘管他有可能愈不幸。”沈從文沒有説過這樣的話,但這也如同他的人生。早在上個世紀30年代蔡元培提出“以美育代替宗教”的口號時,沈從文就為這條口號加上附款:“也要代替政治”。他喜歡的那些詞語,是美感、博愛、道德、自由與和平。沈從文和布羅茨基一樣,並不願意展示自己的苦難。在布羅茨基流亡美國後,他從來不提及蘇聯以“社會寄生蟲”的罪名對他進行指控,判處他去俄羅斯北方勞改的經歷,他還在課堂上建議自己的學生要不惜一切代價避免賦予自己受害者的地位。沈從文並不這樣清晰地論證道理,但他總有一種直覺,在1980年訪美的三個半月裏,他做了23場講座,明知聽眾更希望聽到他個人的經歷,那些關於苦難的證詞,但他的講座依然一半關於文學,一半關於文物,通通關於美。這才是沈從文的靈魂所在,和它們比起來,苦難並非那樣重要。

1957年5月1日,沈從文在上海,他畫了一幅速寫《六點鐘所見》,畫旁寫着:“艒艒船還在作夢,在大海中飄動。原來是紅旗的海,歌聲的海,鑼鼓的海。(總而言之不醒)”在眾生沉迷於一些大而化之的概念之時,沈從文選擇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裏。他總而言之不醒,這就是沈從文的後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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