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遠與近為題目的作文

來源:文萃谷 2.56W

1976年9月9日,我的長篇小説《耳光響亮》中的人物牛振國失蹤了。親人們均不知他的去向,只發現一張他留下的字條,上面寫着“南方之南,北水之濱”。這八個字耗盡了子女們的精力,大兒子牛青松在尋找他的過程中沉屍北侖河,這具屍體把牛家人吸引到了中越邊界。他們的目光向南,越過河流,終於明白牛振國去了越南。果然,他們在芒街找到了他,但他已經失憶,從前的生活一筆勾銷。評論家張清華先生説,由於越南和中國體制相似,牛振國把在中國過過的生活又在越南過了一遍。這個小説寫於1996年,是我第一次在作品中呈現越南背景。

文學的遠與近為題目的作文

因為文化的隔閡,我總是把越南想象得很遙遠,彷彿比北京還遠,比歐洲還遠。1994年冬天,兩國邊境開放後,我去了一趟越南,才發現在地理上它離我們是那麼近,近到彷彿只隔着一條河流。我和幾位作家坐着一張竹筏,從東興碼頭離岸,十幾分鍾就到了越南海關。過去之後,才發現他們的森林大海跟我們的一樣,他們的膚色頭髮跟我們的也一樣,甚至連方言都有相通之處。頓時,出國不像出國,倒像是走親戚,或者到鄰居家串門,親切感撲心而來。原來他們和我們一樣種植水稻,愛吃米粉。陽光一樣熾熱,雨水一樣充沛,樹葉一樣腐爛,腦袋一樣發燙。我是一個南方的寫作者,因為熱,所以容易產生幻覺,邏輯混亂,想象力異常活躍。按此標準,處於南方之南的越南,必然也有類似的頭腦發熱的作家,等待我們去認識和了解。

然而,地理的相近未必獲得文化交流的優先權。那時,我們都急着向西方文學靠攏,忙於跟卡夫卡、加繆、薩特或者福克納、海明威套近乎,興奮於現代派、後現代派和魔幻現實主義的寫作方法。亞洲的作家們都在謙虛地向西方的作家們學習,因為我們還沒有創造出影響全世界的文學流派。我們,包括越南的讀者都不太相信兩國能產生一流的當代作家,這種念頭至今恐怕還餘音繞樑。亞洲國家對當代文學向來不太自信,每個國家的年輕人一談小説必先談歐美,好像哪裏的人均收入高,哪裏才有值得模仿和學習的文學。某些亞洲地區的文學課,也是先從歐美俄講起,而對於鄰國的文學不僅不知,甚至沒興趣閲讀。這種“遠香近臭”的毛病,倒是符合人性。而人性,又恰恰是文學的'必須。我們往往忽略親人或朋友,卻對陌生人充滿好奇。我們嫌棄自己的家鄉,卻對遠方充滿了美好的想象。文學,天生就在遠處,在地平線那邊,在太陽升起或落下的地方。

和西方文學一比,我們亞洲都過分謙虛,但一説到鄰國文學,每個人都滿懷自信,或者自傲。自卑與自信,嚴重地阻礙了亞洲文學的交流。有時,我們對鄰國文學的興趣,竟然要拐一個大大的彎。比如,許多鄰國的讀者,是因為賽珍珠的《大地》而開始關注中國文學。而我們對越南文學的興趣,也往往是從杜拉斯的《情人》開始。賽珍珠雖然出生於美國,但她四個月時就隨傳教士父母來到中國,在中國生活和工作了近四十年,她對中國農民生活史詩般的描述以及傳記方面的傑作使她榮獲1938年諾貝爾文學獎。法籍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出生于越南西貢,18歲離開越南迴到祖國。1984年,70歲的她發表了小説《情人》。在這部富有異國情調的作品裏,她以驚人的坦率回憶了自己16歲時在越南與一箇中國情人的初戀。小説榮獲當年的龔古爾文學獎,被譯成四十多種文字,至今已銷售幾百萬冊,使她成為當今最負盛名的法語作家之一。兩位西方女性作家,分別以中國和越南為寫作素材,作品均獲得巨大成功。這説明,我們亞洲的寫作素材沒有問題,其實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的寫作素材都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們必須確立寫作的自信。

中國作家莫言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曾宣稱他的寫作要大踏步地後退。所謂大踏步地“後退”,就是要退到中國的文學營養之中,退到他老家山東的民間文學裏去。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寫《百年孤獨》的時候,得以救命的是運用了他外祖母講故事的腔調。他説他外祖母講故事時從不質疑故事的真實性,正是繼承了這種自信,他才創作出魔幻現實主義的巔峯之作。如果我們亞洲敢於放下偏見,就會發現中國、越南、日本和韓國等等國家,都創作出了毫不次於歐美的當代文學作品。只是我們還需要正視這種情形的勇氣和閲讀它們的耐心。

我在中篇小説《沒有語言的生活》中寫了這樣一個故事:父親是個盲人,兒子是個聾人,兒媳婦是個啞人,他們組成了一個“看不見、聽不到和説不出”的家庭。沒有比他們之間的交流更困難的了,但他們每個人都借用對方的健康器官,完成了不可能的溝通。中國作家跟越南或者韓國讀者的交流障礙,遠沒有他們三人之間的交流障礙那麼巨大。所以,我相信,我期待,亞洲作家們筆下的故事會率先得到近鄰各國的重視,並優先於歐美讀者產生良好的化學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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