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棵香樟樹散文

來源:文萃谷 2.62W

那是一棵香樟樹。從我記事時,它就靜靜地佇立在我家的庭院裏。

那一棵香樟樹散文

它的樹幹並不粗壯,一個成年人環抱它顯得綽綽有餘,比起我家村門前的那顆高大虯勁的梧桐樹,它倒更像個挺拔秀美的女子。

它的樹皮青綠,表層縱裂的部分歷經風吹雨打,變成了黑褐色。葉片不是很大,小橢圓形,裏面的主葉脈微微凸起,好似貯滿了水,在源源不斷地向葉片的細微末節輸送着養分,葉片也因此愈發顯地翠綠髮亮;許許多多的葉片相互簇簇擁擁着,把香樟樹的大大小小的枝椏遮掩得結結實實。但它們絕不旁枝逸出,所有的枝椏只是團團地圍繞着樹的主幹,這樣樹冠看起來更像一個綠色的飽滿的橢圓形大球,又像一隻大大的綠色蘑菇。

這棵香樟樹在我們家庭院裏快有十年了吧,父親常常仰着頭,深情地望着香樟樹説,那還是你爺爺在世時種下的,你爺爺説,香樟樹是一種有着奇特香味的樹,可以驅蚊避邪吶。

有香味?我好奇地問。是的,父親回答道。於是,我趁父親不注意,偷偷折下一根小樹枝,低下頭,鼻子湊向樹枝的斷裂處,一股涼涼的薄荷似得清香味,撲入鼻孔,直竄入五臟六腑,燥熱得五臟六腑霎時間變得妥貼安頓。

香樟樹不僅有着奇異的香味,它還是四季常綠的喬木,無論是春夏秋冬的哪一季,即便是凜冽的冬天,早晨一推開門,就會看到它翠綠綠地蓬勃着。讓推門人的眼裏立時盛滿了勃發的湧動着生命的綠。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吧,香樟樹下也就成了我們一家最頻繁地活動場所。

小得時候,香樟樹下有着幾盆母親喜愛的各色太陽花,有着父親最喜歡的藤椅,藤椅旁邊是一個小的圓形石桌,石桌周圍列放着四個小石凳。傍晚時分,一家人吃完晚飯,收拾好碗筷,勞碌了一天的父親便坐在藤椅上一邊聽着收音機裏的廣播,一邊小口小口地啜飲着母親早已泡好的茶。母親依然忙進忙出,這會兒她提着小水壺給她心愛的太陽花澆水。我和姐姐則從堂屋裏搬出一個小板凳,拿出一把橡皮筋,一頭圈在香樟樹上,一頭系在板凳上,一邊哼唱着“馬蘭花,馬蘭花,馬蘭花開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一邊甩着兩條腿在橡皮筋上上下左右翻跳着。跳累了,便坐在石凳上嘰嘰喳喳地討論着班上的逸聞趣事。香樟樹如果會説話,它也一定會參與到我們熱情地討論中來,它只是屏着呼吸靜靜地聽着,間或跟隨着風兒沙沙地偷笑。

月兒躡手躡腳地從雲層裏探出頭來了,溶溶的月色透過翠綠樹葉的間隙灑在地上,碎碎地,地上便有陰影和明亮織成的各種各樣形狀的圖案,我和姐姐樂了,開始研究地上的圖案,叫嚷着説這裏像一條小溪,那裏像突兀的山峯……

夜色漸濃,能聽到不遠處村外小溪歡快的嘩嘩聲了,躲在香樟樹下的小蟲兒也開始暢意地彈奏樂曲了。夜風起冬,窗外的香樟樹送來清涼的香味。我們一家在田園交響樂中和悠悠的香樟樹的香味中,酣然入夢。

歲月在香樟樹的年輪裏一圈圈印刻,一晃又一個十年過去了,父母親的臉上也印刻了深深淺淺的像香樟樹樹皮一樣地皺紋,他們不再像從前那樣忙忙碌碌,倒喜歡有事無事地坐在香樟樹下,母親搖着蒲扇,絮絮叨叨;父親則閉着眼,愜意地把整個身體卧在圈椅裏,聽母親的家長裏短。

我和姐姐則變得愈來愈忙碌,上班、結婚、生子、養孩子……回家的次數寥寥無幾。偶然地一次回家,也只是站在香樟樹的樹陰下,和父母簡短地交談兩句,又匆匆地離開。

一次帶着孩子回家,還沒有進門,遠遠地就望見香樟樹主枝幹由上到下被一圈圈的稻草纏繞着嚴嚴實實。

怎麼了,這樹?我摸着糙糙的稻草驚訝地問坐在一旁的父親。它受傷了,父親長歎了一聲。原來,家裏的房頂需要翻修,父親買來了石棉瓦擱在屋頂上,準備等請來的師傅翻修,誰料這天起了風,風力強勁,也至於把屋頂上的一塊石棉瓦掀翻在地。也是巧,請來的師傅恰好在此時經過,石棉瓦從屋頂掉落,眼看快砸到師傅的頭,香樟樹及時伸出它的枝枝椏椏,把從空中落下的石棉瓦接住,只可惜力量太薄弱,石棉瓦只是被自不量力的樹枝絆了一下,在瞬間改變了方向,報復性地把整個兒身體砸向香樟樹,香樟樹的主枝幹的樹皮就這樣被刮蹭了一大截下來。

一連幾天,受傷的香樟樹垂頭喪氣,葉子向下耷拉着,毫無先前的精神氣兒。父親急了,心疼地到處打聽如何醫治,有人説,用黃土拌成泥巴,敷在爆了皮的地方,然後用草繩包紮。父親趕緊照着法子去做,過了幾天,香樟樹果然慢慢地有了些生機。

那它可真是一棵救人樹啊,我喃喃道。

再回家時,心裏便多了些牽掛,第一樣事兒先看看香樟樹的樹皮長出來沒有。還好,一個月,兩個月,青綠的樹皮終於新生了出來,香樟樹恢復了往日的生機,驕傲地揚起頭,樹葉在風中簌簌作響。

日子依然像滑輪一樣悄無聲息地向前,忽然地某一天,陸續地聽到我們這個地方要拆遷的消息。消息由先前的傳聞變得愈來愈真實,村子裏已經有人開始登記人口,丈量土地。房子是清一色單門獨院,三間兩層呢。村子裏有人跑到距離我們五公里的地方,看了回遷房後興奮地説着,聽到消息的人們變得像煮開水似得沸騰起來,人人都在談論着即將要入住的新房,人人都憧憬着期待着入住新房的幸福生活。

香樟樹怎麼辦好呢?父親沒有加入村裏人的熱烈討論中,而是在家圍着香樟樹一圈圈地轉着,自言自語。他時不時把胳膊抻直,環抱着香樟樹,香樟樹依然沒有村門口的梧桐樹粗壯,但也比先前粗壯了許多,父親一個人剛剛把它圈住。我可捨不得這棵香樟樹。母親在旁邊接過話。

父親仰起頭,望着滿目的翠綠,若有所思。

終於等到了搬家的.那一天,父親請來了一輛吊車和一輛挖土機。父親如此的興師動眾,可以看出移走這棵香樟樹決心。他估量着把這棵香樟樹移栽到新房的大門外,因為新房所庭院只是個過道而已,香樟樹如果移栽進去,人進進出出恐怕都不方便。父親權衡再三,才決定把香樟樹移栽到大門外。樹啊,你放心,你還是咱家的吶,父親喃喃自語着。

猶如一個帶兵作戰的指揮官,父親指揮着挖土機把香樟樹四周刨開。在這塊土地上,香樟樹生長了有將近三十年,它的樹根在土地裏盤根錯節,牢牢地抓取着每寸土地,為了更多的汲取養料和水分,有的樹根甚至延伸到幾米開外的地方。父親心疼地叫嚷着:坑洞不要刨小!儘量保留更多的樹根!一個圓形大坑在父親左奔右走中被刨開,父親又指揮着吊車抓住香樟樹的主樹幹,在“一二三”的叫喊聲中,香樟樹“嘭”地應聲而起,那些沒被挖土機斬斷的老的嫩的樹根被生生從土地裏扯離,也就在那一瞬間,站在旁邊圍觀的我們分明聞到了一種撲鼻的清香。

父親把刨起來的還沾着泥土的樹根小心用塑料袋包好。隨後,香樟樹被放在卡車上,移栽到了我們新房的門口。雖説有的根系也被扯斷,但好在它的主樹根保護得很好,即使傷了些元氣,但過了些日子又開始枝繁葉茂了。

搬進了新房,家裏的居住條件比先前好了許多,我和姐姐也常常各自帶着孩子回家了。然而,庭院裏再沒有香樟樹,我們只有在比先前寬敞了許多的客廳裏一邊和父親母親説着閒話,一邊看着無聊的電視。兩個孩子則抱着手機,沉浸在他們的遊戲的世界。父親看着倆個小孩埋頭遊戲世界,不免有些着急:你倆出去玩玩吧,説不定香樟樹的地底下有知了洞。倆個孩子卻眨眨眼,迷惑地問:知了是什麼?知了會打洞?是啊,他們自然是不知道知了這種動物,也自然不知道知了會打洞,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眼看到的是堅硬的水泥地和嶄新的的柏油路,他們怎麼會有我們小時候翻泥土的快樂呢?你們快去找找,説不定知了從洞裏爬了出來了。父親催促着。於是乎,倆個孩子蹦跳着跑了出去,但過了一會兒,又飛快跑進了屋,重新拿起了手機。對於他們來説,遊戲就是他們最大的樂趣。

這天下班之後,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母親急急地説:有時間,回來看看家門口的香樟樹吧。你父親説要把它砍了。

為什麼?我一愣,父親可是最喜歡這棵香樟樹呀。

你回來看看就知道了。母親在電話那端無奈何地回答。

因為惦記着香樟樹,隔了一天,我早早地就回到新居。門口也望不見那團團翠綠,香樟樹攔腰撲倒在地,那像個綠色大球一樣的樹冠此時無精打采放置到地上,簇簇擁擁的樹葉也不再伸展,而是四面蜷縮,顏色由先前的鮮綠水靈變得乾巴巴的毫無精神。

好好地一棵樹又是怎麼了?我把不解的目光投向了父親。

唉,唉,父親只是不停地歎着氣,卻説不了一句話。

母親告訴我,在我回家的前幾天發生了一件事。我的表哥新近買了一輛大剷車,這天表哥回家,把大剷車停在門口(他家離我家只有五米遠),在停車時,表哥的手機響了,他一邊接電話邊一打開車門下車,卻忘了拉手剎。因為有個三十度左右的坡度,三十噸重的大剷車開始順着坡度往後溜,表哥打着電話,渾然不覺,聽到路人驚叫聲,他才醒悟過來,於是連忙返身去追大剷車,可是哪裏追得上,這條路處在一個繁忙的地段,不時有人有車從這條路經過。

表哥嚇得一身冷汗,腿肚發顫地跑在大剷車後面,大聲地呼叫着行人避讓。也就在此時,大剷車經過我家門前時,“砰”地一聲撞上我家門前的那棵香樟樹,香樟樹自然比不上大剷車的噸位。可是它的主樹幹卻很粗壯,在被剷車截斷之時,它用主樹幹托起了剷車的底盤,及時阻斷了剷車的後溜。

剷車停下了。表哥擦了擦滿頭的汗珠,鬆了口氣,

表哥把剷車開走了,父親卻發現香樟樹不僅被攔腰截斷,而且它的整棵樹的半邊樹皮颳起,露出白生生的樹裏。

這棵樹恐怕再難恢復元氣了。父親擰着眉頭,一臉凝重,他一寸一寸地撫摸着那截斷了的樹幹。

別呀。再等等,我們在老屋時,它不也受過傷,過了些日子才恢復過來的嗎?我勸阻着父親。

難哪,父親搖搖頭,這次可比不得上次。看它的造化吧。我知道,父親比我們更難過,更捨不得。

父親把斷了樹冠清理開,香樟樹只剩下半人高的樹樁杵在那裏。

後來,隔過幾天,我就會打電話問問母親,香樟樹有沒有新枝生髮出來。母親卻總是回答,再等等吧,或許過些日子就有了新枝。

一直等到一年後父親因病去世,一直等到兩年後母親追隨父親而去,香樟樹也沒再煥發新枝。再回到家裏,物非,人也非……

宗璞在《紫藤蘿瀑布》裏寫道:花和人都會遭遇各種各樣的不幸,然而生命的長河是無止盡的。就如同我們家的香樟樹,經歷了一次又一次人為重創,最終“香消玉隕”,而憐它、護它、愛它的人也駕鶴西去。

還好,在香樟樹的庇護下的我和姐姐已經長大成人;我們的孩子也在我們的庇護下在漸漸成長。只是,我們還有那棵香樟樹,它留存在我們的記憶的深處,我們可以時時把它拿出來翻閲温習;而我們的孩子們,他們會有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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