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的水稻散文

來源:文萃谷 1.53W

婆娘喜種花草,可又抽不出時間。作為一對貧賤夫妻,每天都在塵世中忙碌,平時對於生計之外的事情總是疏於打理,於是對花草很不上心。為了既養好花草,又不花費太多時間,婆娘專挑爛賤粗放一類的來養。如仙人球、仙人掌、吊蘭、文竹、水仙、蟹爪蘭、太陽花、曇花、杜鵑、金盞菊。

進城的水稻散文

去年家裏裝修,讓清潔工將花盆移至户外,那些或圓或方的盆盆罐罐,被扔在平台上,像個棄兒,無人看管。甭説澆水鬆土,一兩個月連看都懶得看上一眼。那些被我們拋棄的花草,究竟能否熬過一個漫長冬天,是生是死,全憑它的造化。

轉眼又是一年,三月的春夜,幾聲清脆的蛙鼓突然響起,小區那方淺淺的池塘便有了靈魂。漣漪四散,蛙聲盪漾,像大隱於市的樂坊!

那天正午,陽光明媚,閲覽室一如既往地安靜,每一張書桌都匍伏着一片腦袋,誦經者一樣,神情專注,目光留連。每到週末,我就會選擇那個靠窗的位置,沉潛書中,慢慢打發屬於自己的時光。

陽光如水,穿越玻璃,灑落書頁,像一羣小獸在紙上漫步。一陣輕風,掀動紙頁,我聽到身後刷刷的翻書聲。聲音在耳邊迴旋,像犁鏵插進泥土,那一刻空氣裏滿是春天的氣息。

房子裝修完工後,廳堂一下顯得空曠起來,朋友贈送的十字繡裱進了鏡框,上牆之後的效果十分理想。一叢富貴花開的牡丹,奼紫嫣紅,帶着俗世的願景,營造出花團錦簇的世界。在花的提示下,婆娘突然想起了自己那些花草,於是像個探監的母親,急奔屋外平台。還好,那些流放多時苟且偷生的花草沒有全軍覆滅,還有四五盆倖存。

花卉是有個性的植物,一年二十四節氣,每個節氣都有一種花與之對應。即便是冰天雪地,臘月寒冬,萬物早已蕭疏,可傲骨的紅梅卻選在寒氣逼人的時節怒放生命。

望着遍體鱗傷的花草,婆娘滿是愧疚,素有憐憫之心的婆娘,當初為何那般粗暴,讓花草遭受了無妄之災。看來一朵花,一株草也是有命運機緣的,它生長在不同的家庭,就會有不同的遭際境遇,我等寒門,真的侍弄不了嬌豔的花朵!

植物也有等級之分,雖然婆娘養的花卉都屬命賤一類的植物,但經過惡劣環境的考量,誰是真硬漢,誰是軟骨頭,高低立判。植物與人有類似的性格,由於基因不同,物種差異,沒有可比性。花草在被遺棄的日子裏,想要存活,僅憑一兩個條件還遠遠不夠,必須旱不死、澇不死、曬不死、凍不死。稍微嬌弱一點的就無法挺住,弄得枝枯葉黃,完全失去了生命跡象。

望着死去的花草,婆娘好一陣惋歎。有幾個花盆已經空空蕩蕩,屍骨全無。婆娘趕緊把幾盆倖存的花草移於室內,也許只有失去之後才知道它們的可貴。

抱回花盆,一番精心打理,修剪、澆水,鬆土、施肥。數日後,花盆內開始芳姿卓約,魂兮歸來。而那些枯死的花草便隨盆罐扔在平台,任由風吹日曬,再無心過問。

又是週末,我依然坐在閲覽室那個固定的位置,突然窗外傳來一陣布穀的啼叫。開始我以為是自己的幻聽,接着又是一陣急切的`啼叫,這才確信那是布穀的聲音,當時不由雙腿一抖,身體像漫過一股電流。我趕緊放下書本,下意識地探出頭去,想看一眼進城的布穀。

葱籠的樹冠在窗外綠得發亮,枝葉婆娑,密不透風,闊大的葉片像肥魚一樣搖頭擺尾。我睜着有點近視的眼睛,在樹冠上反覆逡巡。努力了很久,始終沒有發現布穀鳥的影子。明知它躲在濃密的枝葉間,可就是看不見它漂亮的羽毛,只聞其聲,不見其形。

咕咕,咕咕,布穀鳥清脆的叫聲穿越窗户,在閲覽室內水波一樣迴盪。讀者神態依舊,或看書,或玩電腦,根本無人在意布穀鳥的叫聲。布穀的聲音離開了鄉土,失去預報農事的功能,清純的鄉間小調,敵不過粗獷的搖滾音樂。在遛鳥大爺的眼裏,它是一隻啼血的杜鵑。我相信世間所有的鳥類都帶着特有的鄉音,所以滿口方言的布穀在城裏找不到一絲迴應。遠離稼穡的市民聽不懂布穀聲聲,那是催耕播種的信號!

站在高樓立林的都市,我想知道布穀鳥的心事,它為何從鄉村飛進城市?為何躲進城市的樹林急切叫喚?它飛行千里,也許是想喚回離鄉的子民。但從它的叫聲裏似乎還有比喚醒更急切的含義。望着窗外林樁支撐的大樹,我猛然醒悟,布穀鳥是在尋找進城的大樹!

鳥與樹是一對熱戀的情侶,從鄉村連根拔走的大樹,那是布穀鳥的生死戀人;細小的樹洞是它們營建的別墅,樹上的鳥窩,那是它們訂婚的鑽戒。鳥和樹在曠日持久的依戀中,產生了絕世的忠貞愛情,它們相互依偎,彼此温暖,今生今世誰也不忍撇下誰。

布穀鳥飛向了另一片樹林,已經聽不到它的叫聲了,我只好把目光從窗外收回,收回到提供閲讀的空間。電子閲覽室一網知天下,可是任由我怎樣點擊,始終找不到有關農事的章節,看不到與季節相連的內容。頂多能在自帶的電腦上找到可供偷菜的開心農場。在信息時代,四腿不勤,五穀不分,已非貶義;而不懂微信微博,不會網購網聊,那才會使人驚奇,讓人取笑。

作為一個遊走於城鄉之間的行者,背景切換,物種移植,常常讓人產生時空倒置,視覺錯亂。鄉村隨處可見城市的模仿者,而城市又總在懷念鄉野情趣。出沒某些高檔小區,新開樓盤,隨處可見人造的田野莊園,成功人士用與眾不同的風景標榜自己的品位,用財富建造虛假的豪門村莊。

這些年,我像一隻遷徙的候鳥,棲居南方的城市,一年到頭見不到霜雪,四季早已模糊。就算重回鄉村,季節也被大棚搞亂,温室種植反季節果蔬,即使時值冬天,也能見到夏天的西瓜。當四時秩序顛倒,缺乏農村生活經驗的人,誰還能説清哪個季節該種哪些蔬菜?

春末的一天,我爬上平台,想找個瓦盆種植水仙。繞過一堆雜物,猛然發現了奇異景觀。十幾盆枯萎的花草竟然死而復生,一派盎然。花依偎着草,草緊挨着花,彼此攙扶,惺惺相惜。這種穿越死亡的重逢,讓人震撼,我忍不住一聲驚歎,從心底佩服植物的倔強。草死根還在,人死永無蹤。無法想象走出温室的花草,竟以死亡的方式獲得了新生。望着脱胎換骨的枝葉,我深信它們就是不死的還魂草!

復活的花草搬回了屋內,開始對它們細心養護。一天早上,我代婆娘澆水,發現那盆仙人掌旁長出一株碧綠的秧苗。我仔細辨別了一番,它既不像野草,也不像麥苗,憑我十年的耕作經驗,最後斷定那是一株水稻。我弄不清這粒稻種的來源,是花盆放置平台時飛鳥銜來的,還是裝修工袋子裏帶入的。總之,這粒稻種在花盆中等待了一個冬天,終於在春天裏破土而出,長出了兩葉一芯,三片碧綠的葉子。

由於這株秧苗的存在,我每天都搶着給花草澆水。那段時間弄得婆娘十分高興,不時誇我大有轉變,主動分擔家務。而我只好嘿嘿一笑,顯出天機不可泄露的神情。

由於澆水太勤,大約半月後,那株滿身帶刺的仙人掌開始腳底打軟,臉色發黃。最後連扎人的毛刺也失去了先前的勁道,變得疲軟起來。我沒有理會它的不適,雖然它與水稻同生一個瓦盆,但我對水稻有明顯的偏愛,自然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水稻身上。

勉強支撐了個把月,那株仙人掌終於在水深火熱中完全腐爛。後來才知道,這種被墨西哥稱為國花的植物,還有我所不知的一面。它具有超強的耐旱性,即使處於寸草不生的沙漠,也能頑強地存活。所以仙人掌是適合懶人種養的花卉,平時無須經常澆水,澆水太多不僅不利於它的生長,反而會使仙人掌根部潰爛,最終導致死亡。

仙人掌死亡後,雖然捱了婆娘一頓臭罵,但我還是感到很值。無意中給水稻爭得了更多的空間。一個怕水,一個要水,這兩種植物個性迥異,生性相剋,它們生長在一起本身就是個錯誤。一個瓦盆中,二者只能選其一,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在水流豐沛的南方,水稻是維繫農事的主線,它貫穿了一系列勞作場景。翻耕、催芽、下種、插秧、耘田、灌水、施水、殺蟲、收割、翻曬、碾米。那是一條比生命還要漫長的路,它早在數千年前的新石器時期,在河姆渡遺址中就作了見證。五穀使社稷興旺,六畜成羣,豐盈的稻穀化作果腹的陽光,照耀耕作的長路。多少鄉野少年在這條路上出生、長大、成熟、衰老,最後消亡。

在輪迴播種,耕耘收穫的往復中,水稻始終保持着純正高貴的血統,它用樸素的果實,養育了強大的生命。從祖先到後代,它以謙卑的姿勢生長,最初以一株草的模樣出現,然後抽穗、灌漿、成熟,輸送生命的精華。

水稻遵循四季規律,是一個挑戰耐心的作物。它無法速生速長,即使是選育出來的早熟品種,生長週期也要突破百天。而周圍的月季、芍藥早就花團錦簇,開了一輪又一輪。

自從毀了那株仙人掌,婆娘便提高了警惕,對花草開始嚴加看管,時常監視我的一舉一動。我擔心婆娘為了死去的仙人掌,會對那株水稻實施報復。畢竟她沒有農耕的經歷,對水稻不可能有我這種農民式的情感。

我在城區農貿市場見過工商與城管的厲害,他們對佔街賣菜的小販下手極狠。從最初沒收秤盤扁擔,到後來掀翻菜擔,踏上雙腳,把鮮嫩的蔬菜踩得一團稀爛。我看到沾着露水的黃瓜、辣椒、西紅柿、空心菜在皮鞋底下粉身碎骨,痛苦呻吟。不禁驚訝於他們竟敢如此暴殄天物!我能斷定,他們能做出如此粗暴的舉動,一定沒有體驗過,甚至沒有看見過農民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勞作過程,不懂得稼穡艱辛,耕耘不易。

我對婆娘的防範純屬多心,一個鍋裏吃飯的兩口子,還不至於如此小心眼。但為穩妥起見,我還是把水稻移進了書房。晚上,我伏案臨池,毛筆在宣紙上逶迤遊走,血液於周身汩汩流淌,緊繃的內心很快獲得一種沐浴般的鬆弛。此時,吊燈如太陽懸於頭頂,那株瘦小的水稻像沉寂的祖先,不聲不響,立於瓦盆。我感覺那是鄉野最為傳神的剪影,在濃縮成寸的稻田裏成為耕耘者不滅的符號。

寧靜的夜晚,水稻與我默默對視,晶亮的水珠在狹窄的葉片上來回滾動,閃爍着珍珠一樣的光澤。雖然它不能與我交言,但有一種真切的感受在迅速傳遞。面對顏風柳骨的字帖,我找到了“谷”與“粟”的隸篆演變;我看到它們遺失在甲骨、獸皮上的身影,凝固在竹簡、陶罐中的時光。面對農事的繁體書寫,只有水稻能理解一個鄉野人葱籠的內心。在萬物急遽變化,眾生急着趕路的年代,我更喜歡緩慢平和的事物。緩慢不是遲疑慵懶,而是沉潛與安詳,就像飛揚的浪花終歸平靜,懸浮的往事漸次沉澱。

不論多忙,每天我都把澆水這一事務作為自己的功課,藉此來重温耕作的過程。水注入瓦盆,滲入根系,在泥土中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就像布穀鳥在頭頂歡唱。當回味赤腳走上田埂的時候,我就能想象米漿裏流淌着奶水的顏色,散發着血液的温度。水稻是謙卑的作物,它低着頭,彎着腰,給土地鞠躬。記得法國作家安德列?紀德在《地糧》中有一句耐人尋味的話:“而在那兒,甘美的糧食等着我們饑饉的來到。”讀着這樣的句子,讓人震驚,讀者手捧《地糧》的時候,應該像牧師手捧《聖經》。

水稻像魚兒一樣喜歡流水,也許水稻的前世就是一尾游魚,一尾禾花魚,它才會如此戀着一方水土,長出一方性格。它在水裏生,水裏長,水裏繁殖,一生不離水土。

水稻不停生長,從一拃來高,長到了兩拃多高,接着開始分櫱,莖稈也有了筷子般粗大。水稻每日都有變化,稈子從扁形變成圓形,圓稈的水稻孕婦一樣腆起了肚子。此時,我只要低下頭顱,就能聽到它拔節的聲音。我的心情像農夫一樣急切,推算它何時抽穗,何時灌漿,何時成熟。甚至還擔心會不會有蟲子、老鼠來侵害,會不會突然枯萎!

在鄉村那些年,勞作之後我喜歡遙看風吹稻花的田野,波浪翻滾的麥地,如雪似銀的棉花。行走在大地之上,我感覺最美的景色並非高聳入雲的大廈,而是匍匐地面的莊稼。可惜僅靠一個瓦盆,一株水稻,無法構成波瀾壯闊的農耕場景,無法重建牧歌悠揚的盛大天空。

去歲春末,我獨行古村,田野荒疏,路旁一叢叢藤花攀附着老樹。春陽斜照,山風輕拂,藤條鐘擺一樣晃動,落英似雨滴顫顫飄下。我抬頭望天,飛鳥掠過,白雲悠悠,雲天之下,山川河谷各有層次。

順山前行,前方出現一條叉路,一條通往村舍,一條通往山丘,村舍住着鄉鄰,山丘葬着祖父。路旁不見牛糞、羊跡,一切像回到了史前狀態,只有清涼的山風從後頸中神祕蕩來。想着此行負有祭祀的使命,不由感慨傷懷,內心漫漶,頓覺四野清寂,輓歌般的鄉愁無法言語。

這是一個後鄉村時代,曾經千秋懷抱,鬼魂遊蕩的山寨,漸次空落,村民已整體搬遷。望着幾間殘破的瓦屋,我止步不前。本想近前探望,但想起村頭坍塌的神廟,牆角鏽蝕的鋤頭,案几上破損的算盤,內心頓感寂然。站在進村的路口,我選擇了回頭。也許只有回頭,才能存留最後一點幻想,有了這絲幻想,就能虛構一個完整的山村。

當我轉身離開的剎那,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煙雨如絲,我看到了一條被雨水淋濕的鄉道,遊蛇一樣伸展在山野的盡頭,那些廢棄的院牆、平整的曬場、殘存的土坡,散落成山村的遺骨。

回程的路上,我突然羨慕起枝葉繁茂的草木,它們雖然弱小,但顯得地氣充盈,自由自在,它們都是有根的植物。

雨霧朦朧,屋場前那個搬家的老農已乘車遠去,不知道他是不是最後一個離開山村的老人,從他茫然的眼神裏,我不知他能否順利找到另一片屬於自己的田野,找到農耕者的快樂。千萬別像我一樣,蝸居高樓,用一個瓦盆來懷念水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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