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且長散文

來源:文萃谷 2.56W

睜眼醒來時,我恍惚覺得仍置身夢境。月光依然銀燦燦瀉滿房間,物品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宛如一種符號緊貼在牆壁上。房間裏悄無聲息,幾乎不聞任何聲響,只是偶爾傳來牀的輕微吱呀聲。我想看看時間,伸手摸枕邊的手機,本該放在那裏,卻不在。罷了罷了,神都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我只管肆無忌憚地大睡特睡,我想。

人世且長散文

閉上眼睛,我曾以為睡意會立即襲來,把我拖入温暖的泥沼中。左等右盼,然而杳無音訊。一合上眼,我腦海中首先浮現出來的仍是那車窗外的風景:在遙遠的山巔上空,還淡淡殘留着晚霞的餘暉。黃昏的景色在鏡後移動着,已經黯然失色。火車就這樣忘記了所謂目的,走向了漫無邊際的遠方。

夢境這東西着實有些不可思議,實際身臨其境的時候,可不會被暮景那種虛幻的力量吸引住。在這個年齡,讓我為之顫動的只能是和美麗的姑娘在草地上打滾。但那風景裏什麼都沒有,姑娘也沒有,空無一人。我所把握的只是透明的背景,出場的人物去了哪裏噯,看來是毫無好處的背景而已,沒什麼大驚小怪,我説。可無論我如何努力的想要忘卻,那一團恍如薄霧狀的東西始終殘留不走,它提醒着我:喂,想想,這不是錯覺。

藉助時間的推移,腦海那團薄霧樣的東西開始以簡單的輪廓呈現,那輪廓我能夠訴諸語言:在岑寂的火車中,只有一個老人,不停地掠過的暮景從他臉的前面流過。若是再叫我寫出他的樣貌,就十分為難。我剛剛送走十九歲的春天,怎樣想象得出自己歷經滄桑後的'面容,我這樣説,是因為那老人正是若干年後的我,之所以這般篤定,倒不是靠縹緲的直覺,而是沒有一回做夢,我不想入非非,當時我就認定眼前是個搞笑的夢境,覺得是我的夢境,唯我獨有。可這沒有讓我欣喜若狂,你想:自己年老後,眼睛白內障加青光眼,迎風流淚還見不得太陽(我此刻視力就不行),胸膛上的皮皺巴巴,肚皮深陷下去。腿呀,就如深山中的枯木,夢到那裏便中斷了,在令人窒息的悲涼中,我被驚醒。

説起來我很久沒做過如此荒誕的夢了。平時按部就班上課,不鹹不淡的同學關係,若是問我此刻做些什麼,將來身在何處,我都如墜霧裏,哦,一個在人生道路上迷路的人,哪有什麼深刻的事值得在夢中回味。應對如此夢景,頭腦漸漸亂成一團,茫無頭緒,心想這紛紛雜陳的場面到底意味着什麼呢?

我嘗試分析,趁它還沒被沖淡,抓住記憶碎片拼湊成以下畫面:我自感時日無多,挑了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出門,去車站乘上第一眼看到的火車,在暮景的流逝中,我以複雜的情緒看待這一生——整日為生活奔走,攢夠錢,然後和不醜不美的女人結婚生兩個小孩,死前最後做了件出格的事。火車停下時,我也嚥下最後一口氣,這當,天剛破曉,這一刻的感覺,好像世界都是我一個人似的。

真是怪誕,在活的好端端的青春,怎樣會夢到年老的自己。我以前從沒有想過生死,儘管死是深刻的事實。

我開始回想,最後一次真切觸摸死亡是什麼時候呢在什麼地方那情景我是想起來了,但時間和場所卻無從記起。墓正好位於雜草叢與松樹林的交界處。石碑經過多年風吹雨淋,早已失去它冷硬的本色,上面的字跡模糊不清。其實就算它還清晰,對於我而言只是一個在親人口中偶爾被提及的名字。他的事情發生在遙不可及的世界,我是個局外人。

當時我在撥弄地上的泥塊,父母讓我過去給曾祖父上墳,告訴我説:曾祖父會保佑你身體健康。聽了他們的話,我遽然一驚,埋葬這土堆下的先輩,難道還沒有真正死去,而是靜默在時間之外,護佑着他的子孫後代。想到那裏,我立馬規矩起來,低頭向黑暗中的魂靈做祈禱。當時我究竟説了些什麼呢?完全記不清了。奇怪的是父母放鞭炮的“噼啪”聲反而隆隆作響。

在輾轉反側的不眠之夜,我想起人們在規定的時間聚集到墳前,儼然如某種儀式:大人帶着孩子,每個人都表情嚴肅,向逝者祈禱,然後放串鞭炮,皆大歡喜。這樣做的動機到底是出於對先輩的緬懷還是對逝者的敬畏?不得而知。到目前為止,我唯一確定的是,到最後墳墓也會變成良田,名字無人提起時,他(她)已經不存在於這世界任何一個地方。

如此圍繞夢境思來想去的時間裏,胸口漸漸產生一種堵塞沉悶之感,我下牀喝水。夜深到發紫,全無一點光亮,緊張的氣氛讓我汗毛豎起。在這種夜裏,人不能不想到死。喝水時我突然想到,十八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夜晚,我在十億同胞中搶的頭名,那時我準是不要命的狂奔,才得以從一個微生物成長為精瘦漢子。按理説我此刻跑的更快,卻深陷泥沼中。當年那些枉死的同胞見我這副光景準會譏笑:“你丫的,跑啊。”一想到十億隻蝌蚪都發出怪笑,就頭皮發麻。

我又折回房間,躺在牀上尋求再次入睡。在寂靜中,我想講點什麼,但不知説什麼,搜尋適宜的字眼,但終究沒有找出來,不覺黯然神傷。這樣的夜裏,我的親人朋友在做什麼呢?當然是在睡覺吧?在歷代星辰下安然入睡吧?但願沒什麼東西傷害到他們。這麼一想,我心裏一蕩,一些詩句湧上心頭:在我老之前,在我腦袋變得混沌前,在我身埋黃土前,我要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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