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上的祖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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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鄉位於宣州的十字鎮,北上可通魯地,東去可達上海,南下可到浙江,四通八達,它是皖浙蘇交界的一個重要樞紐。平常時候便是熱鬧的很,更不必説逢年過節了。那裏的農場曾是知識青年下鄉的地方,所以有不少上海人。改革開放以來,他們感受到了什麼是潮流和富裕,難得的是鎮上依然很平靜。之後,大批的三峽移民也遷居此地,使得鎮上的人口接近了兩萬人,漸漸的改變了原來的模樣。

小鎮上的祖父散文

鎮上的人有個習慣,就是在冬天的時候,喜歡一家人圍在火盆周圍,或嗑着瓜果,或點着香煙,説説笑笑。一般閒話的主題有兩個:一個是今年忙了多少收入,一個是今年應該到誰家去團拜。那時候的小鎮,入冬便會有幾場雪,家家户户的瓦房連着,中間很少隔着圍牆,一望無垠都是白的。有時,我會和小夥伴故意用腳去蹬門口的樹,讓積雪震落下來,頓時笑聲一片。還有便是打雪仗了,圍着樹,躲在牆邊,趴在柴火堆上,雪球在空中交錯飛落,擊碎在各個角落裏……模糊的記憶,讓我感慨萬千。恍惚間,我似乎看見了祖父的身影,正從街上蹣跚的走來,而且愈來愈清晰。

從我開始記事的時候,就發現祖父的鼻子不一樣,人都説那是“酒糟鼻子”,紅紅的,上面長滿了粉刺。大人們都教育我不能聞酒的氣味,否則就跟祖父長着一樣的鼻子——癩而紅。可是,我並未聽得進去。其時,我甚至覺得那鼻子挺有趣。後來漸也大了,每年春節都要隨父母回鎮上過年。我們一家十一口人,人丁興旺,過年期間的日子最是開心的,倒正應了“家和萬事興”的老話。

祖父不是我的親祖父,這是祖母生前告訴我的。祖母原先也是個大户人家的媳婦,家裏有錢,由於親祖父死得早,家道隨之敗落。祖母為了生計,便帶着兩個兒子,跟了現在這個、比她小三歲的祖父。但是,祖母經常埋怨祖父是個吝嗇的人,原因是我父親和大伯父不是他親生的,便捨不得給孩子吃穿和學習。早年,大伯父去參了軍,而我的父親為了撐起這個家,放棄讀書,十四歲便一個人北上學手藝。因此,少年時的我,便對祖父產生一些異樣的看法,時常觀察他的行為舉止,好在兄弟姐妹或者是祖母面前取笑,以示我堅定的立場。

每天,祖父起來的很早。總是戴着翻着邊的灰色雷鋒帽,整齊穿着呢子的褐色中山裝,拎着菜籃出去,只買一塊餈粑回來。他先是泡上一杯濃茶,靠在火腳盆邊。然後,從蛇皮袋裏取了兩根碳頭,架在火上,碳頭不是太好,所以弄得屋子裏都是煙。他又撿起一把火鉗,叉開架在火盆上,將買回來的餈粑用手撣了撣,慢慢的彎下腰,把它放在火鉗上烤。祖父這才坐下,細細品嚐起茶來,每喝一口都要抿一下嘴。餈粑烤好了,他便從口袋裏取出一塊手絹,將它包起來,放在旁邊涼了一會,用手撕開,遞過來先是要給我吃。

其時我的確有些餓,但終究沒有伸出手去,嫌它腌臢,直搖頭説:“不好吃,不好吃。”祖父沒有説話,捧着餈粑,一點一點的撕着放入口中,大概是有點燙,有好幾次他張嘴哈着氣,好像很難受的嚥下。他望了我一眼,我差一點笑了出來,還是強忍住了。我以為祖父定是不高興了,他一會兒望望門外的天氣,一會兒探探盆裏的火,便不再看我。然後,捧着茶杯,身子稍微向後仰去,那樣子很悠閒、悠閒。

到了中午,飯還沒做好,桌上倒已經擺好祖母先行炒好的幾樣菜,什麼水芹乾絲,什麼糯米圓子,還有半條糖醋鯽魚等等。祖父早早的從廚房走來,只見左手拎着半瓶白酒,酒瓶上還扣着一隻五錢酒盅,右手夾着筷子和空碗,放在了桌上。他並不急於吃起來,而是又拿起筷子、酒杯和碗,走到堂屋門口,將碗裏倒些開水,把酒杯和筷子都在裏面涮淨,才又回到桌前,倒上酒,細細品嚐起來,仍然是每喝一口都要抿一下嘴。

這時,祖母端着炭爐子來了,突然喊了一聲:“死老頭子唉——醋倒了!醋倒了!你看不見啊!”祖母手指的方向是飯桌後的一個牆角,那裏是祖母每次打回的醋的存儲地點

祖父卻沒有放下酒盅,而是停在半空中,回頭瞄了一眼:“在後頭,我哪曉得呢。大!嚇我一跳。”説完,抿了一口酒。

祖母憤憤的扶起了醋壺,又收拾了灑在地上的醋,望着在旁邊的我,喃喃的抱怨:“你爺爺醋瓶、醬油瓶,什麼甁倒了都不會扶。”祖父抬眼望了祖母一眼,沒有説話,仍然是抿了一口酒,望了望門外。

這時,堂兄接了一句:“酒瓶子倒了,爹爹肯定扶。”一家子人聽了,都笑了起來。只聽見祖父説了一句:“小鼻息!沒大沒小!”然後,繼續抿着酒。我亦覺得堂兄的取笑算是很高明的了,因為祖父極不喜愛堂兄,兩人總有些不合。後來才知道,堂兄曾經偷過祖父的錢。

晚上仍然和中午一樣,祖父不緊不慢的喝着他的酒。只是,我分明看見祖父每頓只斟三次酒,而這五錢大小的三杯酒似乎總也喝不完,因為大家都已吃完,祖父仍在那裏喝着,一會兒説説話,一會兒望着門外。祖母也因此經常教訓他:“人前吃到人後。”儘管當時我不太明白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但我總覺得祖父是個極慢的人,所以才會招致祖母的責難,或許這是兩位老人經常拌嘴的主要原因吧。

祖母是1995年入冬時去世的.,也因此改變了我對祖父的看法。我和父母以及妹妹趕回來的時候,已是夜裏了。小小的堂屋裏,擠滿了為祖母守靈的人。我磕了幾個頭,本想大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其時,我便懷疑起自己對祖母的感情來。堂兄很傷心,我猜想定是平時祖母經常護他的原因。這時,父親問了一句:“你爹爹呢?”大家這才發現祖父確實不在家中,於是,我和堂兄便去找。我當時卻想,祖父是否尋個安靜的地方睡了,心裏便有幾分不悦。當我們找到他的地方,居然是在大伯父家的雜屋裏,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喝醉,一頭紮在的柴火堆裏。雜屋前後相通,冷風直往裏竄,祖父身體本來很魁梧,卻被凍得整個身子蜷作一團,哆哆嗦嗦。我和堂兄費了很大的勁,才將祖父扶了起來。

他醉眼惺忪,仍在自言自語:“他們都來幫忙辦喪事,我得陪他們多喝些。”堂兄聽了,眼淚流了下來。而我,似乎也有些難過,卻並不能真正體會祖父心裏的悲痛。

後來,我經常從父親談論祖母的時候,也能聽到一些有關於祖父的事。祖父先前家在蕪湖的陳家祠堂,家境殷實。在解放後,祖父主動將家業交公,並加入了共產黨。我聽了,便認為祖父也許並沒有説的那麼摳門。

過了一年,我又回到鎮上過年。見到祖父時,他正在聽着收音機,看到我立刻起身,直唸叨:“好,好,好,回來了好。”又是噓寒問暖,又是從牆上取下掛着的臘肉,轉身就去了廚房,為我準備吃的。他拿着菜刀,小心翼翼的割着臘肉,因為肉皮厚,割起來顯得的很費勁。兩個小時後,飯菜終於弄好了,一碟蒸臘肉,一碟千張炒肉塊,一碟香乾炒大蒜,還有一個炭爐素火鍋。我第一次陪着祖父喝的酒,是他經常喝的老白乾。我喝了很多,他依舊用了五錢的杯子只喝了三盅。我陪着祖父説着話,聽他以前的故事,還有民間的傳説,我們很高興。

突然,祖父的眼神停了下來,停在祖母的遺像前。我分明看見老人的眼睛裏有些濕潤,過了一會,他哽咽了一句:“你在家要多聽大人的話,好好工作,將來有個出息。有空經常回來,一個人回來也行。你奶奶……走了,我一個人有什麼意思……”説完,起身揹着手轉入房間去了。

我這才明白,以前祖母經常和他拌嘴,甚至還鬧過分居,如此,對於老人其實更是一種幸福。而現在,只剩下了一個老人,那種晚年寂寞是我難以體會到的。所以,我回來了,祖父是多麼的高興,他盼了一年,就是在等着自己遠方的兒孫能夠回家相聚。

當晚,我和祖父睡在一起,按常理説,一個十七、八的小夥兒,很難願意和一個老頭子睡在一起。可是,我並不這麼想,主要是趁着酒勁還想聽聽老人講着以前的故事。我和祖父是分頭睡的,被子有兩層,上面有股子放在箱子裏久了的味道,但是很暖和。

我突然起身問:“爺爺,當年共產黨可是真的好?”

他側着身子,頭猛的扭過來,微微抬起,認真的説:“好!那時共產黨的人好!對老百姓客氣,真辦好事。哪像現在有時候,説不到兩句就連蹦帶跳吹鬍子瞪眼的!”

我這才放心,心底在琢磨:看來祖父主動將家業交公,並不是被強迫的。那一夜,我們睡得很香。

過完年,我仍是一個人走的。臨走之時,祖父取來袋子,裏面裝的都是些自家醃製品。我推脱着不要,祖父硬是不依,邊收拾邊説這個是如何如何做的,那個是怎樣怎樣吃的。他每裝完一個袋子,便拱起右腿託着,幾番用力系緊,紮了個蝴蝶結,總共紮了兩個袋子,然後遞給我,嘴裏還唸叨着:“這樣就好拎了,也不會掉了。”我接在手中,打了招呼,便往車站去了。

坐上了車,向外望去,卻見遠處街上有人正蹣跚而來。那人正是祖父,他手裏又拎着個袋子,漸漸走到車前,周圍張望着找我。我喊了一聲:“爺爺!”祖父“哎”的一聲,順着的我的聲音來到窗前,將袋子遞了上來,説:“我剛買的桔子,路上要走不少時間,你在路上吃。”

我本想又要推脱,但又怕祖父不快,便接了下來,説:“爺爺,你先回去吧,車要開了。”

“噢!”祖父答應了一聲,“在路上要小心點,現在外面亂的很。”説完,揹着手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站住望着。

車終於開了,我喊了句:“爺爺,回去慢點!”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聽沒聽見,車便迅速的離開了。我只看見祖父仍站在那裏張望,此時,我眼中的淚水,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

以後的幾年,我每年都回鎮上過年。祖父的身體一直很健康,只是在看電視的時候,總會瞌睡,把頭往後仰去,手裏卻緊緊攥着茶杯。直到2001年的時候,祖父去世了,安詳的在牀上老死的,沒有痛苦。面對着祖父的棺木時,我忍着沒哭。來到房間,望着當年和祖父一起睡的那張老牀,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傷,淚如泉湧。

至今,我聞酒也沒聞出像祖父那樣的鼻子來,甚至連瓶老白乾都沒買過給祖父。至今,我再也不能吃到烤過的餈粑,再也聽不到過去的故事。至今,小鎮上再也看不見一個身材魁梧的老人,戴着翻着邊的雷鋒帽,穿着呢子的中山裝,拎着籃子在街上走過。至今,鎮上的墓地上多了四座墳,一個是祖母的,一個是母親的,一個伯父的,還有一個是祖父的。

小鎮上人們的生活,不比往常了。附近的村子也搬遷過來,人越發多了,樓也漸高了,車也多了起來……唯有家家户户的火盆兒,依舊在冬天圍着一家人,説着現在,數着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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