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賬散文
老黃從領導崗位退下來後，單位一般不用去。女人怕老黃窩在家裏患上憂鬱症，以不容商榷的口吻責令老黃今後負責買菜。
“哦——家庭民生嗎——”老黃體諒女人幾十年如一日的默默付出，一口答應下來。老黃是城裏堅硬的土地上長大的，從沒體驗過鄉下土地莊稼的春播、生長和收穫。僅有的那點農業生產知識也是從單位文件、彙報材料裏瞭解到的。上邊要求防汛抗旱做好生產自救，老黃只管在辦文卡上籤個字，安排分管負責人具體抓就行了。至於平時單位下基層調研活動或什麼社情民意反映，通知由辦公室起草文稿負責一切事宜安排即可。有些事情不是老黃幹不了，老黃得顧大局。老黃有自己的領導藝術，機關單位做事要平衡，有責任的落實務必多頭分解，至於添堵問題表示理解儘量拉長時間拖。尤其對待敏感民生問題，老黃跟身邊人調侃，不做不行，急了也不行。首先要講和諧，其次才是看主流。幾年過來，一切倒也相安無事，皆大歡喜。儘管如此，老黃還自謙，幹工作心有餘力不足。現在滿大把的時間，一肚子的精力，卻又讓老黃有點無所適從。
怎麼説退就退了呢。我還年輕得很哪。正當年富力強，可以繼續為脱貧攻堅做點實事嗎。老黃就這樣推着自行車一個人琢磨着、感慨着。
不知不覺間，已來到集貿市場。過去來集貿市場，僅僅是難得的幾次檢查，也是陪上級領導。想不到又一反常態的混亂，垃圾到處都是。這市場管理人員怎麼履職盡責的？！老黃不由怒從心頭起。唉，老黃知道沒有誰再聽從自己領導了。老黃幾分感慨卻又無可奈何。
“這韭菜不錯，一看就是個勤快人侍弄出來的.。”老黃打住車，蹲下身不想走開。老農眯着眼熱情招呼着老黃。老黃撿了捆根粗葉茂的，左看右看，不免有點愛不釋手。老黃這幾天憋壞了，極想找個人説説話。
“現在農民在政策待遇上不錯呀，不用交税不説，又有退耕還林補助、玉米種植補貼，還有了養老金。”老黃放下身子，跟老農套起近乎。老農端詳半天老黃，突然換了一副面孔，“你們這些當幹部的，成天就會説寬心話，莊户人種玉米賠錢，你們咋就看不見？一聽説國家給老農民有了養老金，你們就大惑不解，甚至於氣憤，茶餘飯後淨拿老百姓説事。”老農還是察覺出了老黃的身份，城裏那些退休工人、幹部什麼的，老農基本可以判定個八九不離十。老農聽不慣城裏官員幹部的那種惺惺作態的腔調。老農受了委屈似的撇過臉。
“老哥，對不起。我沒有小看咱農民的意思，我是説農民日子比以前好過了些。”老黃碰了一鼻子灰，還是耐心陪着笑臉。老農這才表示理解地扭過頭來。“倒是現在莊户人不愁吃、不愁穿，義務教育、基本醫療、住房安全有保障，可跟你們城裏人比較起來相差懸殊太大啦呀，你們漲工資一調就是幾百，鄉下玉米漲一分，都要盼得眼乾口燥。你們消費高，俺農民就不想高消費？”老農越説越激動。
“因為我們有工作，在為社會作貢獻，應該有工資。”老黃很坦然地以自己幹部身份的尊嚴竭力想為老農講清這是社會分工不同的使然。蹊蹺的是，老農一時語塞。
此刻，老黃臉上透露出有着比鄉下人生存的無比優越感。老農自卑地低下了頭，臉上皺紋不停地抽搐，看上去比城裏同齡人大十幾歲。
“別忘了，農民也有貢獻，建國以來農村交的農業税近4000億。中央説啦，俺們農民工為祖國三十年的城鎮建設、國家基礎建設走南闖北，揮汗如雨，立下過汗馬功勞。俺們這也叫工作，GDP突飛猛進，中國改革開放紅利這塊蛋糕也有俺們農民的份兒。”老農忽地語氣喘粗，“説實話，論吃飯，老農民的胃比干部的小嗎，憑啥你們應該有工資，就一勞永逸？坐享我們農民納税人的錢。”老黃沒想到老農還會見招拆招。老黃被噎得好一陣想不出如何作答。
老黃只好佯裝不明就裏將稱好的韭菜，小心翼翼地裝進塑料袋裏。老農也覺得尷尬之至，剛才一番爭論未免有點過頭。
臨出門，老伴一再吩咐，你呀，管住自己的嘴，謹記：贏了爭議，誤了生意。老農一激動就把老伴的話拋到腦後。事後又後悔莫及。
“由於歷史原因，城鄉文化差異······這麼一個人口大國······精準扶貧就是為了全面小康。”老黃隨曲就伸，數典問祖地倒騰起來。令老黃意想不到的是隨着國家政治生態文明進步、法制建設日益完善，現在的農民覺悟真的是越來越高。老黃為此精神一震。
“老哥，這説起來話就又長了。像我吧，種田無地，就業無崗，低保無份，連眼前的生存都面臨問題。前幾年就喊，企事業退休人員工資要拉平，到現在還是個夢想。我也曾做過貢獻呀。”跟前又一位擺攤的湊了過來。嘴多留下話把，得知他原來居然是一位下崗工人。下崗工人連連搖頭，感覺就是無奈和冤屈。
老黃目光慈和，向下崗工人師傅投去感激的一瞥。下崗工人救了自己的場，他是服了老農的真知灼見。若不是今天的爭論，他還一直保持原有的錯覺。
是的，城鄉社保待遇取消差別，為老百姓帶來福利，農民有自己的生活保障，這是中國最大的民生工程。如期實現脱貧攻堅目標，既是人民的殷切期盼，也是黨和政府的重要使命。脱貧工作做得好不好，實效才是檢驗的標尺。老黃心裏翻騰着。
“老百姓用命換錢，就算現在能報銷了，一般人還是檢查不起。只有民在前官在後，這才叫真正意義上的民富國強。”老農沉思半晌，不無傷感。下崗工人不住地點頭。“當前，隨着國家扶持農村的各項利好政策落實，村裏也養肥了不少胡作非為的村幹部。這類村幹部欺上瞞下，家族勢力強大，正在讓農民既得利益受損，你們就不知道嗎。”老農今天像是遇見了青天大老爺，恨不能一股腦兒全倒騰出來。
你要是縣領導就好了。下崗工人不置可否地一笑。
現在中央精準扶貧這台重心大戲，一定要唱好。圍繞推進農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在確保國家糧食安全的基礎上，必須確實打好農民翻身仗。老黃深有感觸地思索着。農民有怨言很正常，説明國家在制度設計的某些環節上還是有脱節和漏洞。
“俺雖不知道你的名字，但看得出你也是個有良心的人。俺歲數大了，具備勞動能力，文化程度低，需照顧老人，已經不宜外出打工，耕地又少，眼面前要實現掙錢養家兩不誤，對俺來講是個坎。村裏號召因人因地施策，一户一業打基礎，俺就是不知道從哪着手。”老農求救的目光伸向老黃和下崗工人。
老黃陡然來了精神，呵呵一樂，扶貧先扶志。於是，神祕地給老農分享了一個典型農民發家致富的例子。老農不覺眼前一亮。老黃此時真融進了農村這塊廣闊的土地。農民的生活狀況如何農民最有發言權······
吆，黃局長，今兒親自來買菜呀——遠遠地，有人朝老農的菜攤喊。一下將老農和下崗工人鎮住了。
“哎，是小張，我們正在聊天呢。”老黃回頭應聲。老黃不用再顧忌誰了。
“你們在位子上就應該為百姓多辦實事，不要退了才後悔沒機會。”老農不遮不掩。老黃內心不由得一酸。
“別見笑，其實——我已經退下來了。”老黃自感心裏慚愧。以前在農業局長位置上幾乎很少能真切地聽到農民的真實訴求，實打實地説自己有很多時候在關乎民生問題上無所作為，其實，仔細想來，這是一種罪過。他現在終於明白了那句經典話語：有的人在位時就明白，有的人退了時才明白，而有的人至死也不明白。農民要的是公正，但社會的進步又需大家的推動。他必須為民生計，獲得心靈的救贖。他決定親自到農村走一遭，跟農民朋友坐下來聊聊農村的發展，詳實、合理地寫一份政協提案，遞到政協提案組。畢竟自己還是政協常委，再不能錯過為農民工作的機會了。農民艱辛啊，為百姓造福，這是一筆良心賬，老黃內心騰然升起一股力量。
“我家裏的民生也不能耽誤啊。”一看時間不早了，不無幽默的老黃樂呵呵趕緊將韭菜擱在車籃裏，打道回府。回頭一再跟老農和下崗工人道謝。這一趟，他可是既深受鼓舞，又倍感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