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深處散文

來源:文萃谷 1.82W

巖溪寨位於一個山灣灣裏,兩面擁山,嘉樹成蔭,寨子裏的炊煙人家隨着一條大白馬路參差坐落於兩旁,馬路蜿蜒曲折,盡頭被一條寬且淺的河流徑直截了去路,只得左拐瘦成一條小馬路,而勤勞善良的農人則在此修了座大橋,橋欄已腐蝕生鏽,流着褐黃色的淚。

老宅深處散文

在巖溪寨的下游也是一個小水灣處有一老木宅,離大馬路約一里路,生在小坎坡上,無論是枯木的褐色,還是瓦蓋的黑色,都顯得老宅古樸雅緻,卻也深沉落寞,堂屋門頂掛着滿是灰塵的紅燈籠,門前的對聯早已褪去了大紅色,留着水粉色雜着些許白點的底兒。堂屋前是一個極為寬敞的院壩,上一個坎,就是正對着側門的葡萄架空地,葡萄藤的老樹根長在小池子左旁用蔑條圍起的小園子裏,小園子裏種着些綠油油的火葱和蒜苗,池子右側是一個花壇,種着三株木槿和一些紅菊。宅子右邊是牛圈和豬圈,可是現都已空了,牛沒養了,豬給賣了,只有個幾塊木板做成的雞籠。老宅子後面也是葡萄架子,葡萄架下是籬笆院,倚着一片南竹林,晨起的竹雀嚶嚶的唱起歌兒,空靈動聽,中有一條小路通向後面的山林。老木宅旁邊挨着的是一座漂亮豔麗的二層小洋房,外面貼着淡藍色的磚,蓋着粉紅色的瓦片,洋房內四世同堂,其樂融融。

老宅的主人是一位年過半旬的老人和一隻大黑狗,寨子人喜叫老人:李阿婆,老人喚着狗:黑毛狗。

寨子的人很尊敬李阿婆,都説阿婆的命硬氣得很哩!是二十三歲嫁過來的嬌小女子,李阿公小阿婆四歲,可是阿公卻比阿婆早去了陰間,阿婆生下了四個孩子,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寨子裏的人都説阿婆好福氣呀!有龍又有鳳的!阿婆笑着説:“有啥好福氣呀!都是操心的命!”

可是好景不長,大兒子害病死了,三兒子沒看管好,玩火焚身,活活燒死了,那場大火啊!足足燒紅了阿婆三個月的眼。只得二兒子和小女兒存活下來,且都讀書好,也讓阿婆得了欣慰,不久兩人都讀出去了,二兒子在城裏立了家,很久不見回來一趟,小女兒隨人嫁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沒見過面。

寨子裏的人哀歎到:阿婆命苦啊!辛苦種出的秧兒長大結果了卻讓別人摘了瓜。只剩阿婆一個人了,守着偌大的老宅,陪在阿婆身側的只有一隻大黑狗。

阿婆拿根矮身木條凳坐在門檻邊,大黑狗一進一出屋子,弄得大門嘎吱嘎吱的響,門栓上的鎖蕩着撞門,也砰砰的響,驚了一旁的木板做的雞籠裏的雞,老人回神便厲聲吼到:“黑毛狗,莫要作惡!一邊去!”大黑狗彷彿聽懂了意思,搖着尾巴跑下坡去,發了瘋似的站在田坎狂吠兩聲,然後灰溜溜的搖着尾巴漫回來,躺在窩裏默不作聲,阿婆於是起身將雞羣放出,趕到後籬笆院裏。

然後到灶房拿了把柴刀撇在腰間,鎖了門便上了山,進了林子,黑狗從窩裏跳出來,搖着尾巴跟上,阿婆想着:趁天色還不晚,上坡砍點柴來燒咧!

山坡上喀喀的聲音作響,驚飛林子裏的小雀兒,不時還有黑黢黢的烏鴉飛過,黑狗在林子裏歡樂的亂躥着,一會兒像發現什麼似的撲過去,跳着咬着,阿婆花了些功夫砍了堆柴棍,喘息着,擦了擦額角的汗,想起以前那個在山間靈活躍動穿梭的身影,暗自道:看來真不如以前了,要人老了哩!

天色抹灰,朦朧起來,阿婆扯下根藤條將柴棍綁好,抗在肩上,一手提着柴刀一手扶着肩上的柴趕忙着下坡去了,黑狗跟在後面。

阿婆將柴放到牛圈後面,將雞關進籠子後便進了屋,開了黃暈暈的燈,寨子裏的人都歡喜這種燈光,柔和恬靜,反不喜那種節能的白燈,照得人慘白髮暈。阿婆癱坐在沙發上,半眯着眼睡去,夜裏許是着了涼醒來,便進屋內睡牀去。

這兩天微晴,泛着微柔的光,再過些日子便是小年夜了,阿婆想着上街趕場置辦點東西,就換了身暗紅衣服,從缸裏抓了把花生揣在兜裏,朝着大馬路走去了,這兩年頭有許多捕狗的東西,所以大黑狗就被乖乖的鎖在家了。

一路上很多人手裏牽着穿新衣的小孩兒,揹着個大竹揹簍,快過年了,家家都興辦年貨,買些吃的用的,阿婆在路上遇着熟人拿了個白色塑料壺,阿婆問:“這是打油還是摻酒啊?”

那人笑着説:“打壺苞谷酒解嘴饞!”

從這邊橋頭到那邊橋頭,一邊是老街一邊是新街。

老街有幾間舊式的理髮店,幾間煙花爆竹店,幾家羊肉火鍋店,一家老診所,兩家雜貨鋪子,一家包子店,排在一邊,從橋下流經的是洛江河,閒來無事的人便在此釣魚。河邊一排的柳樹,還有幾棵櫻花種在臨路的花壇裏,老街的兩處盡頭是車站,一處通城裏,一處是通一個小鎮。阿婆沒去過,她想和這個小鎮應該是沒有差別的,車站的三輪車摩托車拉人,也有馬匹拉貨,城裏來的人要上山拜佛,就得用馬馱貨,車是上不去的。

過了橋頭後,便來到了新街,比老街熱鬧許多,從橋頭直走,連到那邊上塘,是早上的賣市,一半截是白色或黃色塑料袋裝的辣子,也俗稱海椒,等着來問的人開個合適的價,然後賣了錢好去買東西;另一截是靠着小鎮成片南竹編織成的工藝品,編製成竹揹簍、竹簸箕、竹籠子……人們在這兒討着價還着價,商談着。

拐角處有一棵老葛藤樹盤着根,樹下是兩個石凳,一張低矮的石桌,是供人下象的,一到趕場就圍了幾層人,盯着那小小的一盤棋着了迷。拐了彎過去,就是新街了,新街有新的也有老本的生意,進口處人賣的是一打一打的葉子煙,然後是搭了台的賣鐵器的,鋤頭菜刀之類人們都是在這買的,賣了水果糖果烤餅的佔了中央區域,有些是在三輪車上叫賣,有些是搭了架子的,盡頭全是賣雜貨的,老茶葉加雞鴨蛋、瓜子花生豆腐乾,還有些栓着腳的老母雞和大白鵝,擠滿了街。

街上物堆物,橋上人擠人,揹簍撞揹簍,橘子蘋果一箱箱的往外抬,不一會兒就空了,老燒鋪的水汽蒸蒸的往上冒,糕點餅子一屜接一屜,水房裏的透過竹漏斗咕嚕咕嚕往壺裏灌,店裏小夥兒忙個不停,微黃的是苞谷酒,桃紅色的是楊梅酒,純白色的就是正宗高粱酒,前來打酒的人要麼是歡喜喝酒,要麼是有客人來討酒喝,好有個招待的酒。

阿婆歡喜地從這邊橋頭一路看一路擠到了那頭橋下,在邊處買了些桃酥餅,便上橋進了老街,到雜貨鋪子買了斤冰糖,隨後來到一家熟人開的煙花爆竹店。

老闆在店的圍子裏面,店外就一個繫着紅繩辮子的小女孩在地上玩着,阿婆喊到:“有人出來賣東西沒?”

小女孩聽見後,趕忙進屋喊“阿媽阿媽,有人買東西!”

屋裏傳出聲音:“啊就來!馬上就來!”説完,屋內圍布掀開,出來一位扯着細眉打着腮紅抹着粉脣的白臉女人,見是阿婆,綻開笑臉説:“原來是阿婆呀!要點什麼?還和去年一樣麼?”

“嗯,和去年一樣!九根紅蠟燭,五疊紙錢,三排鞭炮,兩把香,一個打火機。”

“好勒!”女人忙活着,小女孩抱着小貓玩。

阿婆看着躲在女人後面的小女孩笑着説:“你家丫頭長得真乖啊!看着玉啾啾的!”

“這丫頭鬼着呢!哎阿婆,你不也有個孫女嗎?在城裏是嗎?”

“老二家是有個孫女,可是沒來過鄉下,我也沒見過。”説完阿婆歎了口氣,阿婆心裏遺憾。

女人知道觸到老人心頭的痛了,急忙轉過話題説:“阿婆,我家貓下了兩個崽兒,要不你拉回去一個,養幾天就能捉耗子了。”也好陪在阿婆旁邊做個伴兒,雖説是畜牲,倒也比得上個人,也是阿婆家的老二比不上的。

於是回去的時候,阿婆手裏還多了只貓。

小洋房在外的兩兄妹回鄉了,一家七口人團聚了,見着回來的阿婆熱情的打招呼,阿婆想着,要是自己的`孩子也回來就好了,可是這些年兒子都沒回來過,阿婆搖搖頭迫着自己不想了,獨自進了屋打開火爐,添了幾塊煤,半蓋着蓋子,吃了點剛買的餅子,去了灶房,生了小火堆,靜靜的坐在旁邊木凳上烤火。

小貓還不熟悉環境,一放下就跑進內屋,不見了影蹤。

過了一會兒,門嘎吱的響了,進來的王三娘瞅着火爐旁沒人,便喊着:“阿婆,李阿婆,在嗎?”

灶房應了聲,“在的,在的哩!”

“火爐你不烤偏喜歡烤火堆。”王三娘推開灶房的門,看見火光映着阿婆黑黝黝的臉,胸前圍着漿洗硬皺的藍布圍腰,手裏握着火鈎,“哦!我請你到我們家去吃飯咧!今天老大老二都回來了,燒了一桌子的菜,快來吃吧!”

“你們一家吃團圓飯,我去湊什麼熱鬧!不去不去!”

“你看我飯都煮好了,你就去吃點吧!”

“我吃過了,就不去了!”

知道阿婆脾氣犟,要不這些年一個人怎麼挺得過來,便走了,還説:“那阿婆你自己小心點,別燒着了。”

小年夜到了,阿婆從地裏弄了許多菜,雞窩裏撿了幾個蛋,做了幾道可口的飯菜,擺在堂屋裏的一張方桌,放了三根長板凳,堂屋正方牆上寫着:李氏祖宗香位,左右貼着聯:俯首叩頭思祖訓,抬顏鞠躬念宗恩。

阿婆點了三根香跪在桌前對着香位磕了三個頭,隨後起身將香插在水蘿蔔上。

請老人,是寨裏小年夜的習俗,是為了拜祭祖宗設立的,香燒完才可以撤桌。

阿婆吃完飯後,提着裝紅蠟燭紙錢香的袋子就上山坡了,大黑狗也上了山。

寨子裏的人在小年夜、正月七年級和十五那天都會上山祭奠死去的親人。

下午五點左右,山坡到處響起了噼裏啪啦的鞭炮聲,大黑狗左嗅嗅右嗅嗅,躥到了刺籠裏,被扎得嗷嗷直叫喚,然後跑出來抖抖身子晃晃腦袋,繼續跟在了阿婆後面。

阿婆順着水道,上了一條小路,鬆軟的泥土路上鋪滿了厚厚的一層松針,將松香味留在了布鞋上,阿婆過了坎就來到了兩座墳前,這是阿婆的兩個兒子的墳墓,沒有碑,阿婆取下隨身帶的柴刀,除去周圍叢生的雜草,砍去松樹壓下來的枝和旁邊的刺樹,掃去地上的樹葉,將紅蠟燭和香點上,燒了兩疊紙錢,望了墳頭許久,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滴入鬆軟的土壤裏,阿婆起身將一排鞭炮打開,點了起來,聽着噼裏啪啦的聲音,阿婆笑了笑,彷彿心裏得了安慰。

阿婆鑽進一個叢籠,沿着隱隱約約的一條小路,繞過樺樹林,便來到了另一個墳前,其實,這裏有三座墳頭,只是掩在松樹林裏,若隱若現的,阿婆很快的清理了墳墓,在墓前停下,從兜裏拿出一張方絲帕擦了擦發青的墓碑,也將蠟燭和香點上,燒着紙錢。

“老頭子啊!又來看你了!你説你倒輕鬆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這兒受罪,走了好啊!走了好,沒牽沒掛的。”

“你那屋好冷啊!冬天我那腿呀就蛇鑽心子的疼,我又不願離開你那屋,離了那兒,心就空落落的!”

“我想我也快了,我現在呀就給你多燒點錢,你存着點,到時我和你一起花!我陪着你花!”

然後起身抹乾眼淚,點上兩排鞭炮,給另兩個墳也上了香點了蠟燭,這是李家兩老人的墓。

要走了,大黑狗沒了身影,阿婆喊了一聲,一團黑影從遠處土坎上竄起,迅速的跑到了阿婆身邊,阿婆説:“老頭子,以後再來看你!”

天黑了,夜裏的風嘩嘩的吹着,坡上的燭火忽閃忽閃的,卻又堅強的不肯熄滅。

偌大漆黑的宅子只有火堆發出的紅光,阿婆待在灶房裏生小火堆靜靜地守歲,小貓兒不怕生了,趴在阿婆的布鞋上眯着眼睛酣睡着,大黑狗在外不安分的叫着,引起一陣狗吠,這個夜本就是不寧靜的,小洋房裏一浪接一浪的歡聲笑語,全家人圍在火爐邊有説有笑,小男孩們在房沿邊點爆竹,砰砰的響聲敲擊着黑夜,小女孩們就提着新紅燈籠圍着院子繞圈,明晃晃的光照亮了老宅,連同堂屋大門前的舊燈籠舊對聯,暗淡的顏色,積着厚厚的灰塵,都那麼清晰着。

新年開始的幾天,寨子裏的人都忙着走親戚串門,阿婆好久沒去了,阿婆的親戚大都鑽了土,沒什麼人了,唯一惦記的就是城裏的老二家和嫁到遠方的女兒。

新年的氛圍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淡化了,一切彷彿又歸於平靜了。

阿婆起了個大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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