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子陳夢家

我愛秋天的雁子

終夜不知疲倦：

(像是囑咐，像是答應，)

一邊叫，一邊飛遠。

從來不問他的歌

留在那片雲上？

只管唱過，只管飛揚，黑的天，輕的翅膀。

我情願是隻雁子，一切都使忘記——

當我提起，當我想到：

不是恨，不是歡喜。

以“雁子”作題材，在古詩中是常見的，但它大多是遊子思歸的象徵，被籠上一層濃郁的鄉愁離恨。而在現代詩人眼裏，它卻代表了詩人心中的一種理想的人生境界。

這是一個秋天的夜晚，在煩囂喧鬧的白晝之後，詩人信步走到屋後的一片花園裏，夜色給大地罩上一層輕輕的黑色面紗，清涼的秋風沁人心脾，詩人感到一種詩意的歡暢。也許他本來就有些疲倦，在無休止的生活追求與拼搏中，身體上、心理上都充滿着倦怠。這時，南飛的大雁突然引頸長鳴，在這靜謐的夜色中，詩人情不自禁，為這自由翱翔的大雁所感動，它的叫聲是它的歌，高興唱便唱，高興緘默便緘默。詩人因此也悟到了自己應該有的人生，於是他輕輕地吟道：“我愛秋天的雁子……”。他想，這雁子，那樣整天整夜地不停地飛着，從不感到疲倦。因為它“從來不問她的歌留在那片雲上？只管唱歌，只管飛揚”。生命本身便是一首歌，雁子它從來不去追求離開生命之外的其它東西，它要求的只是自我生命的實現。感悟到這一點，詩人便對着那茫茫青天感歎道：“我情願是隻雁子”，忘記塵世生活的一切，把所謂的“恨”和“歡喜”拋在腦後，超越它們，還原為一個無拘無束的真我，不再有身心的疲倦，在生命的“無為”中去實現“有為”。

新月派詩人對藝術所抱定的宗旨是“為藝術而藝術”，在他們心目中，藝術便是一個自足的生命實體，它沒有其它的社會功利目的，為“功利”的藝術是一種墮落，“藝術”的生活才是值得追求的生活。正如陳夢家所説：“我們寫詩，只為我們喜愛寫。好比是一隻雁子在黑夜的天空裏飛，她飛，低低的唱，曾不記得白雲上留下什麼記號？　只是那些歌，是她自己喜愛的！　她的生命，她的歡喜！”(《新月詩選·序言》)我們不妨把這句話看作是這首詩的一個註釋。

詩人以凝鍊的語言，短促的語調，似斷似續的意象，創造了一個如煙如夢的詩境，淡淡的情緒如縹緲的輕紗籠着一顆詩心，使人彷彿觸摸到了那夜的温柔和詩人心靈的淡泊寡慾。